宜阳文学网https://mp.weixin.qq.com/s/Z894hkUgX6FW1lIZYCCopg 五岁壮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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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好大一片蓝莹莹的天空,不长草不长树更不长庄稼,不能吃不能喝,倒像妈纺织出来的一大块白印花的蓝土布能蒙住月亮星星也能捂黑了太阳大地。也像一滩水,水库水,还用得着妈跟成千上万号人来修水库吗?我不看它了,挪动着瘦弱的小腿,圾拉着有些儿大的(妈做鞋子做了长远打算)不合脚的烂布鞋。主要心思放在吃点啥。再过一二年对吃食就更有讲究了。 我们四五个小娃子,都是修水库的“半边天”特指娘们带来的(当爹肯定不用),在沟里几所院子东游游西逛逛。除了天蓝就是地黄,其实土地大都红黄。黄土高原,坡坡梁梁,沟沟坎坎,全都用土堆的,应该是自古以来的粮仓。说不了那里会拱出来馍馍、红薯,却一直没有。 五八年,妹妹才有两岁,蹒跚着,圆圆脸上两颊陷了坑凹。眼睛一会儿瞪大了看着脚底下,似乎看路也像是找吃食。一会儿,眯缝着眼茫茫然地望着天。她走不动了,坐到一块石头上。大伙也都坐下去。 村子里破破烂烂的茅草屋,我们熟悉,大多人都住这房子。瓦屋四角包着青砖,这家可能以前是地主富农,现在换了主。土院墙跨塌了好多处,几个院子互相通达。 坐在门外烂石磨盘上,两手摊开向天,虽然天不会降下吃食。槐树叶,杨树叶,遮了半边天,青葱茂盛,我认得。为啥绿绿的麦子玉谷能吃?为啥树叶不能?树叶要能吃,人就没苦受了。变成牛羊吧,你会惊喜满世界饮食。不过,它们不会说话,没有被子盖衣服穿,最后有人还有狼吃它们的肉。肉肉好吃呀!多长时间没吃了。不想了,流口水了。不远,大院里传来熟悉的碗碟碰撞的声音。这种声音最吸引人,超过雷声鸟鸣牛羊叫…… 小小一支队伍便由头脑中最厉害的食物意识引导向了大食堂。
2 大食堂坐落在大院子里,两排瓦房,中间通向高高的土崖。酸枣疙针蓬松在崖顶上,扎着了太阳。崖半腰,掏出了小窑洞。人上不去,鸽子,鸽子!几只灰蓝中披着红褐羽毛的斑鸠站在小窑洞口。它们自由飞翔,它们到处觅食。 “妈的!交待,老实交待,贪污了多少!”一阵喝斥声从大窑洞里爆发出来。 斑鸠扑楞楞飞起来,冲进了太阳里。 人啥时候飞呢? 凶猛的叫骂声,如一群黑老鸹、恶老雕一样扑拉拉冲出来,满地满空都脏臭恐怖。 我们不怕。我们多则五六岁,跟大人不一个世界,不负责任也无足轻重的世界。我们叫吸引过去了。我竟然绕过一个大人屁股,钻进了黑乎乎的窑洞。 “说。妈的你说不说!搧死你!开你的大会!” 三个大人,都白粗布褂子黑裤子,站在窑窗旁的地铺上。一只黑红脚脖的脚下,没有叠的被子上,摆着一个小娃娃大小的脏木箱。半个木箱上边开口子。我天天见这箱子,装着饭票和梦想。哟!木箱不开口的半边放着一个小手大小的黑豆面馍。我一顿也就发半个的口量。 两个大汉瞪着眼,恶狠狠地直逼着箱子旁的人。那人个头也不低,三十上下吧,黑瘦的高个,满脸恐惧哀求,连连后退,嗫嚅着说不成话。估摸四人都是种庄稼的好手,换个集体政治分配领域就不一样了。 一个大汉吼叫着:“叫你管伙,你敢偷吃!你把馍藏到饭票箱里!你当人不知道,哼!群众眼睛是雪亮的。老子一搜就搜出来了。你个老鼠精!”一边吼一边推搡。 另一个大汉抢上前,抡开胳膊,只听“啪”的一声。那个管伙的一手捂住了黑脸,仍然观察着对方,揣测着下一打击的出处。 “打他个狗日的。敢掏社会主义的墙脚!叫你管伙你老美了。社员们破死破活水库上挣命,你汗不出雨不淋,你狼心狗肺多吃多占哩!” 门口大汉却对我说:“谁家小娃子!凑啥热闹!出去出去!” 我才比他屁股高一点,只好出去,要是给我一脚我可受不了。 “轰隆隆—”远处传来沉闷的大爆炸声。
3 爆炸声我们可不怕,只因听惯了:这是水库工地上爆炸,崩土岩的,然后人多快好省地大群抢进团团翻滚硝烟里去拉土堆坝。呀。 妈就在这大堆大堆人里。 我不由自主地向着爆炸声走去。身后跟着几个玩伴,还有妹妹。 我还知道回头拉住妹妹的手。她好像挪不动步子。我说:“找妈去。”妹妹步子显然慢多了,有些儿踉踉跄跄。 我们一行小身影,出现在了岩头小路上,晃过了一丛丛酸枣疙针和榆木疙瘩,背影的云朵、大树也缓缓游过。都知道前面妈妈在那里大建设,要建设一个永生的光辉乐园。 看看树,看看天,看看土坡。工地不算远。 但也不能靠近,听人吼叫过:“不准靠近!有危险,要命!” 南边,展开来一幅图画,永远刻在了头脑里。 多少时光,高原上仅有永恒的土黄和变换的叶绿,还有天蓝。而眼前,红光闪闪。远远处,沟底横起一道土黄色的底坝,比房子高多了,像是一座戏台子。最显眼的是,跟大坝差不多长短横着一幅大标语,啥字,似曾相识。比人还高的红漆字。大坝工地上,树立着一条条红底白字标语。好多面红旗飘扬。这符号,这颜色,真有激动人情绪、产生改地换天力量的神通。一看见,就激起热血豪气,就一门心思去大干一番。 人群跟蚂蚁窝一个样样,东奔西忙。一团团,一队队。有的蜂涌而上迅猛铲土装车。有的推着装满土还拍几拍的车飞跑着上坝。有的拉着架子车运土。我留意了,架子车后来三十多年都是农村运输霸王,再早前大概是手推车和牲口。而我回忆的今天,农村最得力的车是三轮敞篷电动车,工地最得力的是挖土机和大卡车。 更多人挑担子运土,双人抬土。这是一个众人组织起来为了水向土挑战的时代。周围几十里古老村子里的人,发动来了上万向阳花社员。就是壮观呀。但我总有一丝怯意。 妈算壮劳力,自报了驾车。就在那一队队急速移动的人群里。驾车可是有生命危险的呀!坡路陡峭,上上下下,弯弯曲曲。爬上去有山高,冲下来像陡崖。就不说翻车,车压住了,最怕人的是炸土的炮眼子,有的哑火了,没有爆炸。那,谁要是车压住人踩上,就……省略号了。我和妹妹就不知咋办了。爷家—他一直不接受我们。甘棠寨舅家,亲外爷肺痨走了,亲舅当兵去了几千里。二外爷,二舅,大姨,二姨,都很亲,但一大家子人也太挤了,饭锅都得最大号的。 妈心理负担重,没命地干活,人是太老实,姓于—说出口跟“愚”同音,可不是愚民是啥哩。单于的于吧?有可能。舅家人都眼窝有些深,鼻梁直而长,尤其是络腮胡子。是哪辈子单于落难到了洛阳?向北方高原退却的夏夷,中原王朝直到汉唐都收容的匈奴,还是北魏孝文帝改革后的鲜卑突厥。外爷喜欢抱我,可我记不住他老人家了。跟二外爷生活过,睡在一个窑洞里。老人家高大汉子,长方脸膛,络腮胡子,端庄威严,仪表堂堂。我舅舅们都依样画葫芦了,要是演单于酋长那是不用一点化妆的,跟任何英俊雄壮的大明星相比都不逊色。 于家的大闺女,出死力干活,大家评好,可是工地大喇叭最后播出表彰名单里没有妈的名字,也没有发下积极分子才有的塘瓷缸和白毛巾。妈夜里哭过。我尿憋醒的时候听到过被窝那头压抑低沉的哭声。妈也悄悄说了,看来累死也评不上好了。爷是地主分子,爹又积极了个右派分子,他们的家属咋能评上呢!我小,还不满五岁,个头低矮,但我也知道点事了。我将来有个好吗? |
4 近一个花甲子,因着附近毛沟是周朝毛国故地的缘故,受邀考察规划。我驾着大众朗逸车,载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学生,还有另一个学生的朋友,从柳泉镇右转直上崤山黄土高坡。正北高坡上,站到了我五岁时站过的崖头。“这就是水库遗址?”我平静地问学生。学生说“不是是啥。水库早废了”。眼前坑洼里一大片空地,种庄稼适宜,还是缺水。远处坝址能看出来一道土梁。不知咋的,一路上也没啥激动呀,咋就有热潮涌上喉咙,涌上眼窝。我赶紧向前走了几步,避开同行。流了几滴热泪,赶紧挤紧眼睛,同时在心里命令强抑感情。
耀眼的一团日头不知咋地就到了当顶偏西,身影子短了不少,热力却大多了。 午间吃饭时间,一套大院里就有成百人走动。吃饭也是种争先恐后的劳动。 都想走到凉荫里,碗就端到大房间里了。 妈领着我姊妹俩,端着碗,找到一处破烂家具上开始用餐—这俩字太洋气了。 我和妹妹各有一个小碗汤,各有一个我们巴掌大小的黑馍。很快,我们的馍不见了。我们都发现,妈手里的大碗汤里漂着红薯叶菜,我们的汤里没有。我立即伸出筷子去妈的碗里打捞。妹妹不甘示弱,也伸出了筷子。 有人走过来,说:“广为妈,你可不敢这式。你还得干活。你吃不下去,你走了,孩子更是吃苦。” 妈呜地一声哭了。 我们惊住了。 妈忽然扔掉筷子,伸出巴掌。我来不及退却。却见妈用力搧到自己脸上。“啪”的一声响亮。 紧跟着,又是一声。 再跟着,妈哭着骂自己:“你咋恁没出息,俩孩子也养不了!” 妈哭个不止,骂着:你们的爷还上过大学,你们的爹当的国家干部,咋都恁没成色,恁没能耐,恁没囊气。孙子哩,儿子哩,都叫饿成这式。爹呀,下苦命死出力的爹呀!你咋急着走了三年了呀!我指望谁呀!爹呀,娘呀—我三岁你都撇下我不管了呀! 妈方正的脸盘瘦削了,自打爹打右派也不过二年,她回老家也才一年多,咋的眉头就锁紧了,俩眉毛就成了八字。直到后来,生活好起来这眉毛仍然定妆了。泪水横七竖八地流淌着,闪着亮光。委屈难受苦痛的心理竟然凝结成了晶莹的水,水啊,你聚成水库吧!妈就会带着我们,只管做饭洗衣,还可以种种花,浇浇水,过上童话中的生活。 笨蛋,你想得美!再过一二年,你能活在世上就是万幸哩。现在的我,经过了那会儿紧跟而来的三年大饥荒,写到这儿闪了一念,评论了当时的憨娃子。 妈抱紧了妹妹:“乖,你咋不吭声了。你喊妈。喊……哎呀,我女的声腔咋恁细哩,咋像小猫哩。给你吃,你吃剩下这馍……你手伸长点,在这,在这。咋了,看不见,不清了。乖女呀!我女咋了?” 妹妹茫然地对着妈的脸,大约因为那是哭声发出的地方。前些天,在村里大食堂,我俩拉着手走进门,她眼尖,快快走上前拣着了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黄瓜疙瘩,飞速放进了嘴里。 “我的乖呀!这可咋办哩吧?!老天爷唉,你睁睁眼!” 有人走来,轻声说:“功伟他妈,你小声点。叫人听见。晚上都有大会。” 妈哭声小了:“唉,做了哪辈子孽呀!把人家谁家娃子丢到水井里了?!我咋过到了这光景!唉,娘哎……”哭声虽小了点,却仍凄惨至极,是村里常能听得到的悲痛欲绝的哭丧声。普天下的劳动妇女,千千万万年都这样子的吧。 人们各有自己的艰辛,各自忙着自己。只是向这边看了看。
下午妈还得上工。 我们还在大院里。游荡一会儿就没劲儿,大半时间是坐是卧。最习惯那盘破旧的石磨。我还能坐坐,妹妹就常常卧着,或者趴在磨盘上。 上万的人,必定分散在围着水库工地的好多个村子里。地里的玉谷、豆子、红薯都谁收割哩。 红薯,弄节红薯吃吃才好,咯崩脆甜。大人都吓唬我们不叫上地里逛荡。有狼,有恶狼。妈夜里讲的瞎话里,最让我们怕怕的就是狼。狼外婆在门外叫。不开不开不能开,妈妈没回来。后来,狡猾的狼还是进来了。说她的大尾巴是扫帚。夜里咯崩咯崩吃了一头睡的小妹,说是吃红萝卜。脚头老大老二闹着要吃,外婆就给了她们一只小手。有的村里亲戚的女娃子叫狼从她爹怀里叨住脖子就跑。她妈后边又撵又喊。赶来一群人才赶跑了狼,救下了脖子血淋淋俩黑窟窿的女。还有一个庄,娃子叨走了,在庄稼地里搜寻着,肚子都掏空了。可不敢呀!每年热天三伏,村里都会有不少人卷起席子,铺到大场子上。大场子就有通达的路,狼也迅捷找到地点。十来张席子,通铺,小孩子都喜欢热闹。大人都睡两头,以为能堵住狼的进路。可不知咋的,三乡十里,仍能听到狼叨小孩子的恶性事件。听多了,也就习以为常。大约那时医疗生活条件太差,死娃子扔得到处都是,人也不以为然了。 崖头上几排瘦骨伶仃的玉谷杆微微颤抖哩。玉谷穗早掰走了。 食堂的响声最吸引人。我们常常看向那个迷人的童话王国。有人走动。瞧,拿着面罗,白菜帮子。 “喂,过来,你过来!” 一个穿碎花花青布上衣的妇女,向着我们招手。难道童话里的仙女叫我们吃好吃的了。 有吃的啦!我走过去。 婶子说:“你去,去那院取个白铁盆,有恁大。”她用手比划,噢,可不小。“去吧,她们会给你。我黑了舀饭多给你舀面条疙节。啊!” 我本来就会去的,当然有物质刺激奖励更好。 我头顶着白铁皮盆子,凯旋回院,交到了婶子手里。 婶子很高兴,面授机宜:“黑了,你得晚些来舀饭!大锅里剩下的稠,我给你舀。不敢来早。啊!记着没有?!” 天黑下来了。下工的人盛满了院子,腿脚乱动。很快,都取出了碗盆排队打饭。队伍蜿蜒曲折,直排到了院外。一个个急不可耐,好多人没见洗手啥的。裤子上灰土不断飞扬,跟大饭锅冒出的水蒸汽一起云遮雾罩。棚子柱头挂着一盏马灯,怪亮,比屋里的小油灯亮,就像星星比不过月亮。 咋办哩?妹妹催着吃饭,我要吃饭。她的眼睛看不清,喉咙说不成话,必定是饭不够吃造成的。二三十人了,队伍压缩到院子里了,差不多了吧。要是没饭了咋办? 排队吧!我拿着俩小碗,排上了队。 蒸汽里一口床那么大的锅,都稀汤呀。碎花衣手握一柄大铁勺,叫马瓢。这勺子,把才有手掌长,勺身像个大碗。弯下腰也探不到大锅底。汤里只见游荡着不多几条豆面条,锅底必有大量豆面疙节。 我伸出了俩碗。碎花衣注意地看了看我:“叫你晚点你不晚点!”乱烘烘吵吵闹闹中这声音我还是听到了。我只是伸着碗。 婶子接过去,弯下腰,拿着马瓢到锅里慢慢地舀了一下,似乎多捞了几根面条。 我端着两碗定量饭,走向妹妹。 都下工了。妈那班人加了点工,也回来了。妈没有多说话,沉着脸,似乎下了啥决心。 早点睡,人都说睡着就不饥了。我睡着了,却做了梦,自然梦着好吃的。最勤劳也很智慧的外爷开心笑着,抱我骑到他厚实的肩头上,给我买火烧馍,咯崩脆,有的馍边又很酥,都香。梦里,我叔见了我可亲了,给我又买了鸡蛋卷。
5 太阳总是那么让人明亮舒畅,整个世界都这样。鸟儿叽叽喳喳,它们咋没有水库挖,老美呀。斑鸠扑鲁鲁掠过大院,看着像一团飞肉。黄土坡,跟火烧馍一个色气。毛沟很长,据说建有毛国,吃啥哩。 吃了早饭也不顶饥。忽然,我发现了一个重大情况,妹妹不见了!这可咋办? 我就几个院子串着喊叫。人上工去,村里寂静,我的喊声挺大。没人应。 有人走到院里,喊我。一回头,看见曾经劝我妈的村里一个婶。胸前一双大辫子。 她快步走到我跟前,说:“乖,别喊叫了。我跟你说,你妈叫我说的。你妈去给你妹妹看病。你好好等着。有啥事跟我说。” 啊!我一个人了!我想哭,没哭。我上过洛阳火车站,去过大山区。 我说:“婶子,我找我妈!” “你可不敢一个人乱窜!两三天你妈就回来了。她请了假。” 婶子有点急。 我哭了,执拗地喊:“我找我妈!” 有人喊叫,婶子急忙说:“你别乱跑,你年纪太小。中午我多打点饭给你。你就在这玩,啊!” 她边走边回头,走进了大院。
五八年,修水库,这在家史村史国史都是影响深远的事儿。那年秋末,我不满五岁,一个儿童壮游三十多里。 路是很远。从村里到柳泉十来里,再到五树村七八里。我当时不知道数字大小,但是我跟在妈身后走着来过。 我昂首挺胸,出发开拔了。一会儿就到了观景台。景致依旧。妈不在里面,抱着走不动看不清的妹妹下山回村看病去了。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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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土高原,顶上平平整整,如毯铺展。土地平阔,种庄稼多好。雨水不多,地多,总能收获得多,养活了千千万万的原始人、古代人,直到现代人。怪不得会有仰韶遗址,会有不少古封国。军马冲下河川势如排山倒海。而在高原接近洛阳一段,这条从昆仑蜿蜒而来的巨龙又会像遍身鳞甲一样排列着沟沟坡坡,也像爪牙一样伸展着山山梁梁。昆仑神,赐给我力量吧!跟汉武帝打架的大单于王吼叫。我那时要知道,也会喊一嗓子。 黄土地适宜种庄稼,一大块一长条的庄稼地尽管秋收已过仍然清晰整齐。那是人的力量啊!上古时期人少,定会有很多原始森林。多少年过去,大多成了良田。能看到的树木,有的是村里路边的树丛,有的是山梁上的林子,都是人为的了。 我是一个人,一个河洛圣地的人啊!西边洛河出过洛书,东北方孟津出过河图。我肚腹不满,但是我离婴孩不远,元气充沛。我同古往今来征战的先锋一起冲下高原。我和吟诗作赋、排布法术的骚人仙道一样游历河山。 狼,其奈我何!其实,真有狼,我奈它何。幸亏光天化日,阳刚正盛。神鬼呵护,正气凛然。更有看得见的一二路人,算作援军。说实在的吧,我后来读了万卷书,可是一直相信命运,欣赏算命。偃师王瞎子后来算中我命里难多。 我出没沟底山梁。
三十年后县政府立了一块石碑“古毛国遗址”。 转瞬花甲老人,退休年年回到老家。毛国中心地带的上于村,一个办农业公司的年轻人一再请我帮助策划。我写下《毛国古都开发策划要点》 目标是开发在全国有影响的旅游胜地--毛国古都,建设“生态、人文、健康、活力”的市县一流现代化宜居美丽乡村。 意义重大。毛国古都开发工程,运用现代科学理论和方法,以人类文化为背景和视野,对中国传统周代文化重要内容进行分析、解释和探索,其旨在于传承中华优秀文化,弘扬民族高尚精神,培养现代公民素质。同时,总体上是一个涉及文化、教育、艺术、旅游、贸易、建筑、农业、信息等多个相关行业的综合项目。项目的建成将有力地推动地区经济文化的发展,增强本地区的知名度和美誉度,形成一个引人注目的文化热点,创造良好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项目实施对于挖掘、整理和再造中华民族文化,弘扬民族文化教育及艺术传统有着重要的意义。 依据其功能并按进入毛国古都路线,规划子项目有毛国都城前门,“毛”字形状高楼。主体元素有毛国太庙、毛公鼎、毛伯像、毛主席像、武士、现代智能农业、导游图等。 咱还回到六十多年前吧。 从一座高坡上下来,面前一大片开阔地。走中间小路,可以省不少路。这不就是前些天走过的路吗! 那天,妈带着我和妹妹从甘棠寨赶回水库工地。妹妹走不动,老是让妈抱着。我能行,可是肚子不争气。我肩上还挎着一个小包。妈也挎着个袋子。我望望高坡,望望天空。 唉,太远了!妈停下脚步,说“咱歇歇”。 妈从花布袋子的衣裳包里取出黑乎乎一团,花生不是花生,咋还有绵花絮。那是舅家给的炒棉花籽。妈小心翼翼地分给我一把,也给妹妹。我塞进嘴里嚼。不好吃,黑焦,有苦味,嚼了一会有香味哩。没有烤焦的棉絮怎么都咬不动,难以下咽,只好可惜地吐掉。可是,我仍然觉得有东西吃太好了。我觉得身上长了力气。一人两把。妈谨慎地保存起剩余的棉籽。
一个人走了好多里了,肚子又空了。没有妈妈在身边,没有棉花籽。我只能走,腿肚子困也得走。 再歇一会。 西方,几朵白云下面横着苍茫灰黄的山峦。再往西就是我出生的深山区,浅蓝,灰白。洛河就从山区汹涌而来。大禹开河口留下个大字。出山的地方,伏羲获得一只乌龟,龟背上刻着神秘的天书。 洛河南畔,自西而东绵延过来的山竟然跟北岸的黄土山不同,郁郁葱葱,岩石重叠。人们大炼钢铁,砍伐了大树林。光秃秃的山梁上仍然铺着绿毯。北边黄土浑厚,南边岩石俊秀。一条文明的大河直通通流下去,到了洛阳,再到下边就汇入黄河,流向大海。这条河边,发生过多少典故啊!不说太悠久的神话传说,就说有记载的周公营洛、孔老相会、百家争鸣、平王东迁、刘秀定都、唐宋诗文……这些都在小小的我立脚的大地上发生并演变。当然,那时的我知道个屁。都是后来的阅读。 我就知道世界的中心是我妈。 我走着一条平坦宽畅的公路。砂石路面,路两边新栽了杨树苗。大车小车,稀稀拉拉,好一会过一辆。就这,狼是不敢窥视了吧。可这路,在几千年的古代那是东西两京的大道哩。我再小,道听途说也不少哩。我觉得,我,我们都蕴含非凡啊。
半世纪后,我执笔,跟几位故乡的文化人写了一份《中华圣地复兴建议书》,其辞曰: 五千年未曾中断的中华文化,却与西方文化、中东文化、南亚文化不同,未能明确中心圣地更无论建成圣城。我们属于洛阳学人,本着继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初衷,郑重建议如下:确立和复兴中华圣地,创建中华圣城! 中华文化最古老最宝贵也最奥妙的经典――河图洛书出现在洛阳一带的洛宁、卢氏和孟津,宜阳恰居其中。河图洛书,可以说是先人在成十万年社会实践中产生的最高智慧结晶,从其象数极其复杂微妙可以得出这一认识,甚至可以从中分解出太阳系、银河系及宇宙万事万物的全息结构数理体系。先哲由之悟出阴阳八卦数理,进而推演出中华特有的五千年保持一贯的道法如兵法、医术、风水、占卜、相术等,与人民群众的生活息息相关。除了汉族典藏,彝族和苗族都有巨著记载河图洛书。 而洛阳地区,仰韶文化遗址星罗棋布,古代伟大思想家、科学家、文学家大都在此活动,成果累累。自三皇五帝起,洛阳又成为政治经济中心,已经考证自夏代起十几朝古都遗址且因政治中心作用反而遮掩文化圣地辉光。多年来已有共识“根在河洛”。 总之,洛阳地区黄河和洛河一带远古即为全国性最大文化中心。今天我们要做的无非确立与复兴中华圣地而已。然则现存古迹令有识之士抱撼,世人赞不绝口之龙门、白马寺均为中世纪南亚文化佛教建筑。我中华大道竟无立身之地,为炎黄子孙隐羞也!全球华人,朝圣无地,漫无所依,唯对苍天浩叹。 确立和复兴中华圣地,创建中华圣城,应乎时代潮流。世界大趋势是全球经济一体化,衣食足而知荣辱,人们反而追求深层文化与个体价值,民族文化振兴,民族精神高扬。复兴圣地,可以称为开辟文化特区,有助于再生民族魂,发展民族优秀卓越文化,推动人类文明。 确立和复兴中华圣地,创建中华圣城,高屋建瓴,画龙点睛,可使经济建设彰显最为深远广阔的历史文化背景,拥有经济长远建设的制高点,顺应人类社会发展大趋势,产生历史性的广泛影响,将洛阳地区发展为先进社会试验区。 确立和复兴中华圣地,创建中华圣城,将建立一个在全世界有感召力的东方文化教育中心,总括和升华五千年民族文化精神,强化爱国主义凝聚力,创立高新技术基础上独占鳌头的大型旅游文化产业。这一项五千年未有的盛举,将使人们站在更高的文化起点上,宏观地把握世界和中国,指向着中华民族的未来。 圆先哲梦想,合时代潮流,应百姓心愿,必为世所瞩目。四海华人欣然寻根溯源,大陆民众络绎参拜,宏扬新世纪中华文教,为民族腾飞、为炎黄子孙建千秋大业!
6 柳泉乡街,可看到你了。比我村的房子多了不少。大多茅屋。一砖到顶的青灰瓦房稀稀拉拉。紧挨着的高美村,据说得名来自俺的远祖舜帝的妻子也就是尧帝的女儿又高又美。高美村里不知哪朝哪代建有颇为可观的舜帝庙,门楼都双层。七十老汉时俺才去行了大礼。 我不停歇,再有七八里就回到村里了。面前的公路,洛河,两岸的山脉,天上的云彩,都是跟我一起向东奔赴的。 走过了花庄、元村。元村有我大姑奶奶和叔叔一家,见了我都可亲。爷爷看他妹子没有孩子,就把他的老三娃子过继给了他。好了,再累,二里来路总好走。这就见到我的村子了,五柳树村,叫过五柳寨。 我进的西边寨门叫扒了,东边有寨门。几十年前,在西峡的张家汉子,说是做生意,其实当山老大,那时人叫“打野”。一日回村探望,却叫大伙扎成寨子,如何如何,安保工作很内行。有的村民意见多,不想让寨墙贯穿自己的地。张好汉,可能是名震华夏的乡贤张良的后人。张良啊,俺同乡,制造大椎轰击秦始皇哩!张好汉骑着高头大马,叫后面的人跟着撒石灰。高声扬言:“就照我划的线立寨墙。谁有意见,去西峡找我!”不久,寨墙立起来了,人们常常在寨墙上巡逻。日本鬼子在段村遭到了国军强烈抵抗,毒气弹都用上了,到过甘棠寨,没到过我寨。我寨有木头大炮。 村子里有爷爷一家人。我们不一起住。爷爷带着后奶奶和他们生的两个姑姑一起生活。本来,我妈的如意算盘是,回到老家,爷爷奶奶照看我们兄妹,她好出门干活。有谁不热孙子呀!结果,爷爷不理睬她,也不管我们。他属于四类分子,整天给村里担尿罐,心里难受。那也不能不要大孙子啊!那一晚,妈没有油点灯,就去找老公公要点煤油。黑乎乎的里屋子里点着煤油灯。爷爷躺在床上。里屋门外,我站在妈的身后。听得妈说:“给孩子补衣裳,没有油。”爷爷有些恼怒地说:“我是合作社!”爷爷不是合作社,难道也不是爷爷吗!我们住过房子,塌过两回,无人问津。还有一个上午,我缠闹着妈妈,大哭小叫。妈给了我几下子,撇下我去上工了,想着爷家离得近会把我拉过去。没有,中午回来,我在村街上哭闹。
我怎么觉得我的孙子有那么的亲哪!孙女孙子,我们带了十年。眼下,我的孙孙比我当时还大一点。从小就跟我们睡一个大床,都横着睡,我睡了十年床尾。从来没有烦过。跟孙子说着话,还得翻开他婴儿时的照片和视频一个劲儿端详。孙子曾经抗议:爷爷的臭胡子,总是亲我的小脸。 孙子才五岁半,早已超过一米三十了,在幼儿园总是班里最高的,看着都有点儿同情。可是,我这时大约九十厘米。直到十五六都比同龄人低矮,到北京大舅家住了半年猛一窜,达到国人标准高度了。我为孙子的高度高兴。 孙子两三岁的时候,我常常凝视着他:大大的眼睛,宽度是我的一倍;厚实的大耳朵,体质好;下巴像女孩子一样尖一点,这在相学上叫地库,最好地阁方圆;整个儿英俊挺拔。孙子大声告诉奶奶:“爷爷老看我!”其实,从他生下来那天上午,我都一直爱看他。 诗兴总是勃发,例如这一首吧: 漫空雨爱润,目慈罩吾孙。 掌柔握小手,臂劲抱幼身。 呢喃实天音,童颜美善真。 唯觉极致情,感激造物神。 楼浮树缥缈,叶绿鸟歌吟。 大宇最亮点,百年有此瞬。
整整二十年后时来运转,我考上了大学。又二年,二舅叫我回老家相亲时,我特意回到村里看望了爷爷。爷爷瞎了眼,整年躺在黑洞洞的里屋床上,听说二十年不见的孙子回来,哭了十多分钟都不止。再后来,我抱着快一岁的儿子,回村看望他。爷爷笑了,我总算看到爷爷笑了。爷爷在床上坐起来,抱着活蹦乱跳的重孙子。爷爷说:“我那个时候,是想叫你们赶紧走,去你爹那。” 我想,有这思想也好,就这也不能那么无情呀!啥脑筋!继续当你的教师多好。 爷爷上过大学,当过教师,后来二三十亩地雇一个长工,成了分子,担了二十多年尿罐子,说快薰死了,眼瞎了才睡到了床上。
小小的我,走进了空荡荡的村子。从爷家老院走过。老院住了几家,都是一个老爷。院门外大槐树下一口老井。妈十四岁嫁到我家,没人理。爹一般大年龄,上学在县城,回来也不理她。累死累活,一家人苛迫她。她说雀叨卦算命叨了个恶水缸。跟爹一个爷的绍显叔打骂媳妇,那媳妇跳了井。几次,妈都扒着井辘辘。邻居看着不对劲,劝妈:熬吧,孩子大了就熬到时候了。真个哩。 对门,俺家旧社会的牲口院。
八十年代,二姑和姑父,卫护娘家,吵闹争理,叫队下给院子发了我爷的宅基地证。爷晚年终老在姑父给他盖的平房里。再过了二十年,院子硬是让我继承了。退休有了时间,我回到老家,命名曰“文画书院”,大门两旁篆字书写“文笔写春秋风雅大中华,丹青绘古今美育公天下”。人们见了,几回打电话到广州,问我啥字。哈哈哈。进门走廊墙上我也写了篆字“复兴上古全国性文化中心圣地”。十多年来修造成了文化艺术中心。假山水池,小亭茅屋,塑像绘画,刻石烧陶。可球圣蛋。自号风树山人。文朋诗友,接踵而至,岂不乐哉!岂不乐哉!泪水却就流下来哉。
那会儿,我走向村东头我们借住的屋脊大梁裂了大长口子的房子。离开老井,街道是一个宽阔空场子。大粪堆好几个,成了我们的保留游乐项目。我们常常在粪堆上跑,爬上蹦下。早上睁开眼,不记得洗脸没有,应该没洗涤这回事,偶而抹一把脏脸。 我端了盆子,舀了水,弯着腰观察搜索。很快就能搜索到网络—不不不,习性,搜索到粪便旁一个昨晚新出现的洞口,土质看得出来。小心地把水灌进去,很快会有两只小角拱出,接着是屎克螂。黑得铮明,伸直两只角,比大姆指大得多。可不是那种扁的屎克螂,难看。我们抓到的,美观,能叫两只角对角顶牛。能烧烧吃肉,也香。 广场靠南一点寨墙高高低低。牲口院就挨着寨墙。墙外聚着护墙水。积水长年成了塘,长满绿苇,黄鸟飞飞。吃虫的鸟会婉转地鸣唱哩。家雀叽叽喳喳,不好看,我们不爱看。两个大娃子,跟我商量,帮他们看衣服,也看管抓来的小黄鸟。我喜从天外来,当然应承。他们赤身裸体下到水里,没入了绿绿的芦苇。果然掏到了几只小鸟,连窝端。见了我,刚欢喜没几句就都抓起衣服跑了。我一直遗憾到了古稀。去年给一家子高寿奶奶过白事,见到一位当年不守信用的老兄。他笑着问我:“记得我不?”我说:“咋不记得!你争(欠)我一只鸟哩。”他讪笑了,还扭怩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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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进了没有院门的院子,先看我们的小房子。原来柴火房,门上一把小锁。啊!妈到哪了?卫生所?肯定给妹妹看病去了。我喊一声试试: “妈(这一带人发音‘猫’,上声)—” 上房房东奶奶走出来:“乖,你咋回来了?你妈说回甘棠了。” 啊!那我走。 奶奶没劝我。也没吃的,给我一块馍也不行。我知道她没有,吃大食堂。我走出了院子,走到街巷里,向北到东寨门。 寨门上有楼檐。这门宽窄只怕容不下大汽车。我出了寨,休息了一会儿。 四十年后,我给村委写了策划书《中华圣地五树诗经书画村策划要点》。其中有诗经书画主干区。主要街道墙壁以诗三百和相关书画为内容。有其他书画文化区,如河图洛书释文图画区、邻人三乡李贺诗区、世界名画区、宜阳县名人书画区。还可建造姓氏祠堂。 支书约了颇有气势的镇长,我们谈了一会儿话,下文没有了。 六十年后,我参与了陈氏修宗谱,担任谱序碑文的执笔人。我们基本上弄清了,先祖没有大槐树下绑着手走来的,是本地新安千年以上的传人。迁来我村,四百多年了。没有出过中国历史的大人物,就连大官也不好找。但是,风水独到,先人护佑,百年来当兵作战的不少,却没有牺牲一人。
望着收过秋的田地。想起了妈说过的,夜黑收玉谷事件。妈说,人咋活成了这,大都偷。邻居说:“少凡,你不偷,会饿死你娘仨。”可是,叫抓住了,就会开批斗会,那老丢人呀,丢几辈子人。爷是那样的爷,爹又是那样的爹。可这俩娃子老饿呀。妈狠了狠心,朝裤子口袋里塞了一穗玉谷。走到地头,软了,掏出来扔到玉谷堆上。 饿死就饿死吧,那是命。妈不识字,观念够多了。 地那头,洛河,再南边,灵山寺掩映在树丛里。这寺两千多年,最早,独一份的面朝北。达摩都在那修过。祈娃娃,老母可灵了。老母不管养娃。
现在,对岸却矗立起一座二三十层楼高的观音塑像,手掌托着个穿着花衣裳的胖娃娃。 四十年后,我给连着仨都相继当支书的一家子叔们,建议赶快开发灵山对面河滩咱这村的游乐园,集资建设唐宋文化街。不了了之。能想到的事很快发生了,一家自来水公司名义,在县政府支持下,贷款几十亿,以我村土地及河滩为中心,连接四个村庄八里长,建成一个大型游乐园,名字是古代的,内里面的建筑全是西式。设置了火车飞机,运河弯弯曲曲,水边渡假房栉比鳞次。各种现代游乐设施,星罗棋布。千年未有,美不胜收。真是人间天堂,不,是西欧城乡! 我却高兴不起来,揣想着得不偿失究竟为了啥,后事如何如何。 功伟,够意思了。想想当年吧。五岁呀,准确点儿说不满五岁,生于阳历1953年12月嘛。从水库工地到柳泉,十来里路。从柳泉到五树村八里。我都走了二十里了。从五树到甘棠又要整整十里!
我和老婆带大了孙女,接着又把孙子带到六岁,十年了。我们约定一条共识,除了上学上幼儿园,孙孙一分钟都不能离开我们的视线。没有狼,有比狼凶恶狡猾的人贩子,配阴婚。盗卖移植器官更比妖魔鬼怪都凶暴呀。而我们的儿孙,即使磕磕碰碰也扯得人心疼。其实,古老祖国的长辈对孙辈大都这样了。
我找我妈。妈一定去了甘棠寨。我去,肚子饥也去。走过午了。没啥吃的。我不吃。 二里多,水兑。据说王世充在这儿建了军粮加工基地,水力兑臼很多,村子就叫了水兑。一世之雄英明领袖李世民可能来过。古代唯一的太学生皇帝也是开国之君刘秀,在水兑东边一村,被王莽赶得人马饥渴,看到一口井却没有辘辘,他一急,这村叫了一千多年搬倒井。
7 一连四五里没有人烟了。下了慢坡,再走缓缓的上坡路。走,妈就在前面。饥饿,急啥。我找到路边一块大点的石头坐上去。东看看,西瞧瞧。 灰蓝的天空,覆盖在洛河南北山峦上,像口大锅。云朵大大小小,漂浮在锅里面汤上面,就像妈搅拌后倒在锅里的面疙瘩。偏西的白亮亮太阳,多像鸡蛋。小娃子要吃天哩。 走过的路伸展在身后,像一条捆人的大绳子,像一条高高低低的吞得下牛羊的大蛇,像日夜不息的河流。妈才不多大,就坐拴了红绸的牛车,咣咣铛铛一个上午走到俺家。说是吃俩鸡蛋能避免上厕所。人一辈子都在路上奔走。老了后,我驾驶大众朗逸车上千回辗过这十来里省道,一闪而过,快意恩仇,也就十来分钟。可那会儿,就只能鼓动自己,走吧!高高的黄土坡,龙王庙村快到了。龙王,你应该在河里,咋就上到山上。保佑我的妈妈,我的妹妹,当然也保佑我吧。黄土坡上,东北方向显示出一座高高的土寨,甘棠寨。县志上说还曾做过县城哩。这地方名气大了。 舅家就要到了。就在寨后沟里。外爷的爹吸大烟,败光了家,也丢了命。外爷兄弟跟着妈住到搬倒井舅家。十四五岁,外爷兄弟俩立下兴家的志气,母子仨回到甘棠。外爷们在沟脑掏了一亩来大的院子。安居下来,一贫如洗的外爷拼命劳动,常常半夜犁地,阴气坏了肺脏。外爷还做小生意,路边草棚子里打火烧馍卖。现在要是外爷烧饼摊在路边,我也跟着他做生意。 我沿着小河滩,向上二里,走到寨墙下,就望见了长满手指样尖刺的皂角树,望见了院子一角开院时留下的土堡子。 三头黄牛正在大槐树下或卧或立,都用嘴咀嚼,嘴边冒出白色倒沫。牛耳朵不时抖动,用以惊动苍蝇牛虻。尾巴功能更大,时不时扬起来,抽扫牛身。地上抛洒着粪便。村人会捡起来放进田地里。牛车撩在一边,车轮就像火车轮,纯铁,厚超门板,说是这才能走乱石鳞鳞的河滩。有一个烂了一豁的铁轮子,突发声威,挂在了槐树杈上。那是生产队用来召集几百个社员的钟,“铛铛铛……”响亮动听。就能一起干活,能吃饭,能开会。
这个近城的山乡,名气不小。周代初期,武王弟召公曾下乡办公,调查研究,为百姓伸冤,清正廉洁,吃住在甘棠树下。半世纪过去,我年年到甘棠舅家,前几年给甘棠办了一点儿事。 几个文友和我一起结识了甘棠一个三十年前大力保护石碑文物的张长升。在他热情忘我的努力下,甘棠在河边建起了碑亭、纪念墙和塑像群,种植了大片甘棠树,挂起了几块廉政或爱国主义的教育基地牌子。他当会长的县召伯研究会聘请我为顾问。我又策划了一番,叫做中华圣地甘棠圣城,包括甘棠书院、棠棣苑等。 碑亭里,老张请镇书记赵青海跟我们座谈。老张是县政协委员,讲话滔滔不绝,给人一种坚忍不拔、无私无畏的精神感受,觉得他精干、倔强。赵青海,真难得,还是个诗人哩,甘棠诗有几首。我认为,爱好文学的干部,大都会热诚地工作,有为自己的作品不能降低层次而公正坦诚的心理。正是发胖的不惑之年,体量也有气魄壮大的作用吧。我们跟他的对话很畅快,接下来参观了他指导下建起来的其中一个美丽乡村赵老屯。而甘棠就在他主持下开始了建设,以古风特色和各种图画统一设置住宅区巷道大门,寨门及寨墙整修一新,河道竟然像公园里一样安排种植。
两年后,六一年吧,妈实在支撑不下去,眼看要折损人了,带我们住到甘棠。仍旧难过日月。大食堂,十几口人发给一碗红薯疙瘩,一小罐汤,绕一里多路走到沟河边食堂。我和小舅、表哥研究试验了多种树叶的吃法。为了吃食,几个七八岁的孩子之间不断内战。妈带着妹妹奔赴爹在的山区县。六二年八月暑假,我作为上完二年级的好学生,被人带到了山区爹妈那里。
这些年,跟儿孙说话,常常提起我五岁时候的壮举,独个儿饿着肚子走了三十来里路。 不过,我可不赞成让孩子独自行走。孩子毕竟单纯,而要面对的自然和社会那问题就太严重了。大人关照,孩子锻炼为好。
我老家,不敢说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但可以说是世界上文明最古老、华夏中心的圣地哩。 尽管我差点儿夭折在那里,我还是钟情我的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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