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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里的川

 

 

                1

 

那片山川,那段日子,那童真好笑的快乐,那无形无边的苦恼,总在心底处,不时闪现出来。 

九岁那年,爹妈托人捎带我脱离开了洛阳近县的三年大饥荒。辗转车马好几天,翻山越岭,又离开山城上百里路程,进入到了更深的山区里。 

终于见到一处深山里的开阔地。

从伏牛山老界岭下到一条长长的深沟,走出来看见一条川,有点儿豁然开朗的感觉。五里川,值得炫耀身长吗?!三十里外还有朱阳关呢,朱阳关抗老日还曾驻扎过省政府呢……不过,那时候听到这些话也不大懂得。但就刚步入九岁的孩子来说,几百里深山窝可见到一个新世界!在这山窝里要过三年的童年生活。

川西头流下一条河水,不算小,不发大水的日子里正好让我这般大小的娃子们戏水。河北,山脚下座落着小镇,有二百来人家吧,由西往东排列着镇街、中心小学、公社大院机关、卢氏县第二中学。河南,最大一村就叫河南村,也要有上百人家。

从事金融业的父亲,请求银行营业所同事说情,路沟生产队收留了我们。娘仨终于被人领到河南村东南方,绕过路沟口村,进入路沟,借居在快出沟的地方一座废弃的大猪场里。猪场必定是“大跃进”放的卫星,墜落了。 

我很新奇也很快乐。

刚离开了的洛河川,宽广苍凉。我不满五岁就从黄土高坡上的水库工地独个儿走哇走的,走了四十里去二舅家。在老家,总觉得肚子饿。那黄土坡矮多了,那山离得老远。

到了这儿,四面都是山,有点集中营高墙的感觉。山,山连山,每天都仰头看山,觉得是飞不出去的感受。唯有书本才让我常常看到山外的景象。直到青春渐逝我才翻过了大山,奔向大城市。

不过,好几年折磨人的吃饭问题不那么严重了。深山里有玉谷粒磨成的糁子饭,掺有疙蓝叶--山里才有的一种能吃的树叶。吃饭就着萝卜叶酸菜,还有山里才有的石头芽菜。当然,麦田地里也有老家都有的灰灰菜、黄黄苗、面条菜。

山,敞开着宽广胸怀,每条皱纹衣褶都养活得了人,保护得了人。几千年战乱,人们都往山里跑。爹就是这情况吧,战乱中先进到深山里当了私人粮行的学徒,后考上了公立银行的工作。抗战最后一年,这里的大山最终挡住了日本侵略军,赶走了从大海一岛竟然要蛇吞万里中华平原高山的倭寇。

我写这篇文章,可不就是向着父母山的回归。

 

                2

 

妈笑口大开,身影矫健,很快就在几间废弃的猪圈里外一口气种上了几十窝卧瓜。她爹可是种地高手。她十三四岁一顶花轿嫁到俺陈家,顶得上一个好长工,伺候了老的再伺候小的。

不久后,卧瓜花朵黄亮、粉嫩、丰腴,黑老包、蜜蜂、蝴蝶、大苍蝇都绕着飞。又不久就吃上了卧瓜的花和梗的炒菜,吃上了嫰卧瓜,再不久吃得有些腻歪。妈说,人真是的,还是饿得不狠。

河沟边二分自留地种麦子,每早起尿盆一泼,麦子肥得倒伏一大片。

一家四口,四五年分隔,分头渡过劫难,好不容易团聚到了一个清静地方,还有了吃的。你还有啥不满足!

那会儿,妈带俩娃,看着爹打成右派,又有人撵,就咬牙回了老家。想得挺如意,让爷爷奶奶带孩子,她去地干活。走到离村有好几里的地方,看见人都排队干活,她坐地头大哭起来。

地主爷奶也得监督着干活,也有相似大小俩女儿。爷爷担了二十多年的尿罐子,薰得受不了。他反感妈擅自回老家,就不帮着带孙,说“儿子都指望不着还说孙子”,想把娘仨撵回山区儿子身边。

妈黑地白日大干农活,拼死修水库,重病差点没命。可就是,一年到头都是个饿,两次租住房子都塌下来,天幸得没有砸死娘仨。

我总觉得,妈两眉头接近了,眉梢都下墜,有点苦相。妈一生气,或是我闹人,她就会打,手抡脚踢,也用顺手抓起的工具。乡村人,那些年代,大都会打骂孩子,出气泄愤。都这式,差不多各家各户天天都打打打,大人打大人,大人打小人,小人打小人,渊源流长传统哩。经过战备训练,走出门也能打,打架,打坏分子,打美帝苏修--一笑。

爹呢,摘帽右派还是右派的样子。白晰脸盘,深沉的眼神似乎包含了承受各种不适的涵养习性。瘦弱的身板,有营养不良和病患的迹象。山沟劳改,站着站着忽地昏倒在地。摔下干活的房顶,叫一个好同事在他快落地的节骨眼上推了一把。饥饿,批斗,九死一生。

这会儿,只因他业务精通,打得一手好算盘,任劳任怨,担任了司务长。要是我当,我非吃成个胖子。可是他一分也不沾,那是叫整怕了,还是思想觉悟高呢,我看兼而有之。他的清廉,宁可家人饿死,我们心里自家做证吧。

深山窝的人接纳了饥饿的母子仨。

沟里原住民有个于法子也借住在隔壁,后来多年都有联系。法子叔挚朴,劳苦。但是法子叔打老婆。有一回我们看着他抓起一根柴火瓣子,扑上去就把烧火做饭的老婆打晕过去。邻居都批评他,他也咧着大嘴里两排白牙表示接受,说他老婆有点羊羔疯。哼,羊羔疯也是他打成的病。后来听说他也不好改他那球脾气。家里仍旧穷得净光,七八年后进城打秋风,收下了我们的破鞋烂衣裳。

猪场没有猪,却有几家人。我家,法子家,邮政局老马家。猪场竟然派有留守人员,李寿亭叔,带着总是发晕的病秧秧老婆和俩闺女住在场办公室。俩闺女双红秋红,加上我妹,还有老马的闺女水莲,都差不多大的岁数,成了我带队游玩的部下。

老马婆娘听说深山里人厚道,给要饭的粮食不少,也是大嘴,笑着对我妈说咱们去要吧。都大笑。就都去了,晚上回来擓了一大竹篮筐石头芽菜。还笑着说,看着山下人家,真不好意思张口。只好拽了野菜,也不少。

几乎全场人聚在老马家说闲话。老马对我说,你姓陈,老沉。我说,沉了用马驮嘛。爹在一旁,非常得意。过后说给人听。这有啥得意的!年纪不小嘛。照旧一个闷瓜。

爹分付我写信给老家甘棠寨轱辘壕小学二年级老师,他帮着邮走。那老师对我可好了,表扬我学习,叫我早早戴上了红领巾。

 

               3

 

我们呢,有吃的,有学上,剩下的就是玩耍,可耍美了。大人们警告一句:小心狼叨走!就去忙自己的。

传说着,北山近年出现了红毛狼,娃们都得小心。

红毛狼一出动就是一片子几十只,有一个掏肠子绝招。爪子从屁股眼伸进去。牛一见它们就跑,跑不了就蹲在地上护住要害。

人说,只因解放后老虎打光了,红毛狼才胤得多。豹子听说有的是,但是它们个头小,挡不住狼群吧。朱阳关就在刚解放打死了据说是百里山区唯一的吃人老虎。那篇回忆文章,我在五十年后的县文学网站上看到了,仔细品味了。作者说他舅领着十几个人,扛着大猎枪,首先朝草坪上卧着休闲的猛虎放了一枪,就解决了多年危害。有山区当地人的风采,却没有武松打虎的精彩。

卢氏县西周以前曾属于虢国--打虎国,看这国名字叫得多么勇猛。虢字,是双手搏虎的意思哩。可见自古来这一带深山区老虎称霸,打虎的人则更勇敢。

我上山砍柴火的时候,不时望望空旷的山林,生怕猛然一阵吼叫加大风,跳出一只白额吊睛山大王来。也可能扑出一匹斑点金钱豹子。咱没有武松的拳脚,也没喝十几碗酒。

 

我们小,不出远门,只在沟里和川里的河里玩。

淌着清清的小河水,脚脖子也淹不没。玻璃一样的河水,又像白绸子,漩出一弯一弯光亮的波纹。直着腰身,光脚趾头翻起一块又一块石头。也许翻腾的一团泥沙里会横出来一只小螃蟹,这才赶紧弯腰抓住。略大点,有乒乓球大的,就要小心被它用大钳子夹住手上的肉,那也生疼。波纹不明显的河边,再形成个湾,水里的大石头一准有活物。可用两手包抄掏摸,也可使劲翻开石头,那怕是有人翻过的青苔朝上的石头。这时候就有大的收获,但那家伙也特别厉害,张牙舞爪,摆出了决一死战的架势。这就看你的技巧了。有教训也有成果的,就会伸出大姆指和食指,趁它转动得一不留神就一下子掐住它的两膀,手到擒来。

鱼是不好抓到的。小鱼不值得。还没巴掌长的鱼就跑得快,倏地一下到了深水处。咱就望洋兴叹了。但有一种笨鱼,叫沙鳜,像一根棍子钻在沙里头。你的脚下要是感到有棍子的硬感觉,大概数踩住了沙鳜鱼。它还不跑,想迷惑你不经意中放弃这根坏木头。你能上它的当吗。这时候就弯下腰去,腾出两只手捂住脚的两侧。

我们就有肉食了。回去给沙鳜鱼蘸上面糊,油烙,香呀!螃蟹烧吃,焦黄。有时还生吃,咸咸的,真忍心呀。在老家是没有这样好事的,饿得很了就煮树叶。煮熟的柿子叶涩、浓。桐树叶苦死了,呸,实践证明不能吃,一辈子都记得清。

 

才进入九岁,三年级,可是咋就有了桃花源一样的美感了。沿着小河上溯不远,一道绿岩,郁郁葱葱。走近细看,藤叶,树枝,粉红的山牡丹花。潭水里也有一幅绿岩影像。长长的绿藤连接着绿岩和潭水,轻拂着黑绿的水面。这潭水让人又疼惜又畏惧,只能远远地看,不敢走进去。说不了里面有龙宫或者蟒洞。孩子们夜晚打闹,有的神神密密地说过,中国有两条大蟒,都有山那么高,不知多长。蟒咱不会轻易遇到,怕乌梢蛇游过。有鱼,有鱼,金的彩的鳞片闪动着。水里还有一簇一簇轻轻摇动的水草,这是别处不大见的。像一面大镜子,映着蓝天白云,映着不远处的农家院,草屋瓦房,土墙石壁。传来了鸡和猪的叫声。啥鸟儿,应该不小,也大叫一声,朴楞楞飞过树林。

山里玩有一定的危险性,于是我们从猪场角落搜罗出一堆竹片,进行装备。竹片能削成剑,还能握成弓。再用麻杆作箭杆,前头套上削成两个箭尖的小竹筒。能射十几步远。由于军事装备,我们就开始武装行动。山里村落往往只有三四家人。我们和西邻娃子们打闹后,又在大人的劝导下结成了朋友。

 

还要扩张到沟外。敢打架,爱打架,皆因饥荒住舅家,同龄的亲戚娃儿们嫌多了我一张嘴争食吃,常常跟我吵闹打斗。老来我们常常感慨。

沟外有个大村子,足有上百户人,叫路沟口。姓曹的多。又有了姓曹的同学和朋友。其中一个,曹娃,瘦身条,很能说得来,就热乎了好一段时间一起游玩。

同游路沟口东一里多路,有个神庙。高高的沟岩,细细一挂瀑布,斜卧的一块大岩石下面藏着小庙。我们就去玩,看了神像,钻进岩深处弯弯的山洞。颇有神秘感。

顺带游历了小庙东边的山村。有节路全是石坡,仰头望,陡得很,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上去就见几棵比房子高的杏树,星星点点地青黄。村人鼓励我们摘吃,就扔石头打下来。绵甜,不咋酸。吃核(乡音念hu)哩,用石头砸开,咔喳咔喳吃杏仁,怪香。其它杏类可不行,杏仁可苦,需要泡上个把月才能吃,能当药。

 

友谊日增。四五个小伙儿东游西逛,也不在意天热了。编了柳条帽,顶着大热天,跑到路沟口东边深水潭。这里应该是五里川东头。再东边转个山坡有座水电站。那不能去,渠深水大。

那天,四个小伙儿趴上了潭上的大岩石,当然都光犊子了。开始还捂着小肚子下头,再一看四边热天,五里川都好像没有一个人,只有热气纹路在空中摇摇晃晃。就都放开,大呼小叫起来,震响了山川。

河水横穿五里川,由西向东。到了这潭,碰上大岩石,就旋转起来。

颇有掌故的曹娃又解说起来,这锅底潭水几百年都有,人说有两人深。往东,河水流到了朱阳关。

只怕有河鸡子--一种水鬼,专等人下水,抓住脚往下拉。

另一个小伙子叫,谁敢下?

我敢下。我应了声,咋就恁英雄哩?又没有女同学,不需要表现呀。小娃子嘛,哪有现在的睿智。你说能咋办!

我扑通就从石岩上跳了下去。喔哟,很深,脚下没根底。可以随着漩涡转,倒是轻松。嘴里喊着下来下来嘛。

岩石上的人都笑,却不下来。

一会儿,撑不住了,想上去。手碰到岩石就被水流冲开。就在这个锅底潭水窝里。渐渐没劲了,只好喊:“拉我上去!”

岩石上的孩子们指着我笑。说:“还能不能啦!”“水鸡子叫你哩!”

我没劲了!快,快!又冲开来,继续转圆圈。

曹娃仔细看看,觉得真是危急了,不是装的,赶紧对同伴说“拉住我!”他拉着同伴的手,下来两步,趴在石头上,伸出一只手对我说:“你拉住我手!”

我用尽力气拉住了他的手,挣脱了漩涡的力。慢慢上了岩石,趴在上面喘气。大家又笑,却不敢继续闹水了。

后来,五里川一个当过和尚的会看相的做饭大师傅,只是看了相片,竟说我脸上有印记,记载水灾一难。应该是这一次了。还说我有官相,小官官。现在看来也有些神。后来做过高职的中文系主任,可是学校教务处、办公室等四个部门主任级才被市教育局认可为处级待遇,系主任则是副处级,跟副教授一样的待遇。不能计较,学术重要,身体重要也。

几乎每年都有传说小孩叫水淹死的。不久,就出了一件祸事。

教我们语文的李秀英老师,高鼻梁,深眼窝,个头也高。小小的我觉得老师英俊而且深沉,想校长的形象就是这样吧。秀英老师对学生很温和。讲台一侧,上课了我还午睡着,老师也不叫醒。我一骨碌爬起来,看见李老师也只是温和地看着我。

他孩子比我大一点,看着挺精干的,淹死了。在水电站救人,头和双手顶起了呼救的同伴,自己却没有力气挣出水来。

我看到过李老师低头走在山路上去葬儿的沉默悲痛的样子。还思考了为啥老是学习小英雄刘文学等好多人,咋就不宣传这个好同学呢。

有同学说怕是因为李老师出身地主。唉!                 

 

                                                                   4 

玩过头了。我得学习,因为学习,老师对我可好,二年级我就带上了红领巾。我来到山里,在爹的支持下给二年级老师写过信。我在一张绿纸上誊好了优美尊敬的文字,爹拿走加上信封邮寄。

这时候,我就听说过了,五里川有个大名人,叫曹靖华,在北京。他就是路沟口村人。远远望去,路沟口村仿佛罩上了一圈光晕。

曹娃自豪地告诉我,曹靖华是他的叔。眉飞色舞。表示要带我去曹家院。

我对他刮目相看,跟着他走进路沟口村。

村子都一样的砖房和草屋。初看觉得横七竖八,没有讲究,细看能看出来,很有一些风水。上房屋都高,台阶多到三四个,那是长辈居住的。厢房屋则是小辈子住。柿子树、槐树和桐树都多,就像老人看着家。院子有梨树等果树的倒不多,有数几家。曹娃走到一处院子大门前,停住步,说:“这就是曹靖华住的院,他大(山里人这样喊父亲)当老师,钱多,住的院子大。现在住了好几家人。”

啊,这就是出文曲星的风水宝地。比我那个地主家院还齐整!成份地主吧。

我赶紧跟着曹娃走进大门楼。门楼两侧墙头豁豁牙牙的。门楼顶瓦缝长出了几棵瓦松。我家院没门楼。

啊,院里地坪都是砖铺地。够宽敞了。我住的猪场工人屋,不知差到哪了。全世界好房子就是这了吧。

曹娃亲戚有近前来问话的。曹娃爽快地招呼:“同学来看看咱院子。”

曹娃亲戚同样地笑着:“看吧看吧。要不是曹靖华,这院子就不是这样子了。政府,村里,护着呢。”

我感到有种异样,一一地扫瞄四下里的房屋、摆设。却看不出啥。

曹娃叫我到上房。我见过的最好的大房子,有柱子。

我是好学生,问:“曹靖华学习过的书都还在不在?”

曹娃说:“早不在了。你想有多少年了。他该六十多岁,在咱这上学也都五十多年了。他大,也死了没几年,一辈子教师,品德高尚,咱老师说鲁迅都给他写碑。全中国全世界都有名。”

眼前矗立起曹氏父子两尊神像,衬着大山,远超他村东小庙的神像。

我更加肃然,说:“咱找找,肯定有他们的书,咱好读。”

曹娃笑着说:“你咋,还想当曹靖华哩!

我只能微微地笑:“咋就不能学学。”

“好,我带你上阁楼上去。上边黑,看不见。”曹娃真是好同学,热心人。

我俩扒着木梯,从上房角落里上到楼上。果然乌黑,也有几道光亮。就这么翻寻起来。灰尘腾飞,鼻子闻着干燥的烟尘,快要咳嗽。

“看,看!”曹娃翻寻出一本,棉纸黄黑,边角皱折。

民国识字课本。

“没有了。有也是这种课本。”曹娃爽快地说。“你拿回去看吧。”

亲戚说说不了能卖钱。曹娃说卖啥钱,能卖早叫你们卖了。

访问结束,带着老课本回到了猪场。

 

不管气味咋样,认真看了书。也就一课本。后来,就更加爱搜寻书看。记得去邻院大哥家玩。跟大哥大叔去十几里的深山里头砍过柴,都说要锻炼肩膀和身子骨以备将来劳作人生。看到屋子当脚地上放着大年正看的《高粱红了》一厚本小说,喊了两声,没人,带上回家就看起来,不想吃也不想喝。第三天看完,慢慢地走,才能有劲挨到大哥家去还书。

 

5

 

没想到,又跟妈离别了半年多。

有个雨天,窗户外面山路上有人喊我妈的名字“大队开会,去窑场”。

妈问开啥会,下雨天呀。

那年轻妇女喊:“开四类分子会。快去!”

我妈顿了一下,大声回答:“我不去!我是中农,是干部家属!”

“你老公公是地主,你咋不是!”

我妈说:“我土改以前就回娘家了,定的是娘家成分中农。我也受剥削压制,村人都知道。”

那女子说:“那我汇报上去。”人没声了。只有雨声。

妈轻声说:“疯张女子,赵秀英!”

妈就没去。没去也没人来揪。许是爹工作的单位能给穷山沟放贷的业务起到作用。

五十年后,我带着自家人在路沟闲游,见一青年,就问“有个赵秀英的女队长,现在咋样?”青年朝猪场手一指:“睡在那儿!”原来猪场的田地里鼓着一个土堆。还爽快地说“我是她孙子。”我妈也去世八九年了,在火葬政策很厉害的时候我把她安葬在老家地头祖辈脚前,入土为安。

 

有了这件事,正好大舅家生孩子找不到人伺候,妈跟爹一商量就带着妹子上北京去了。

大舅家在北京。他是我们家的骄傲,是精神支柱。他和妈都早早没了娘,妈当姐的总是护着他。独生子高大英俊,却养成了犟脾气,正上高中当班长,遇着部队招文化兵,不跟家里说一声就走了。外爷撵到洛阳,从灵山寺女娲老母那里乞来的宝贝儿子已经远走高飞。可厉害了,走到鸭绿江边,又调到军委保密局,找对象也是一个局的省了审查。大舅临终前二年我去看他,说:“你要不当兵走,也保不住你的家业。”大舅说就是。大舅走后,外爷一脚把院子里的牛笼头踢上厨房顶,说:“我这是给谁干的?!我这是给谁干的嘛?!”不过没几年,合作化了外爷破死破活挣下的坡地。外爷这个半夜常犁地的老农也因了阴寒气重导致肺痨去世了。

山里人会不断气地问:上北京见着毛主席没有。大队的人应该不强制我妈开分子会了。

 

又剩下了我一个。前几年妈带我姊妹住在二舅家,成了二舅家的大拖累。她只好带着我妹子上卢氏找我爹,撇下我在二舅家,要有两年。这一回,竟然托给邻居李婶家,照看着睡觉吃早饭。有时候我一个人睡一间大黑屋。怕我害怕怕,李婶还让同龄的女儿双红陪着睡一张床。看官别瞎想,两条被子,又才八九岁。

但这是我人生忘不了的,对李叔李婶颇有些感激成分。后来进到城里,李婶她们也回到城边老家寨子,我家跟她们还时有联系。寿亭叔就在对门肉店营业。如果买肉,李叔肯定照顾多切点油脂,便于熬油炒菜。不过,极少,哪来的钱。考上大学,醉薰薰的李叔来到家里庆祝。爹叫我送李叔摸黑回去。路上李叔不断叫我回家。我坚持着,跟李叔说着话,直送到他家院外。后来又听说,双红嫁人后过得不趁心,也许是性格弱,也许是没生男孩,受婆家苛迫,早早亡故。

 

中午托给学校一个做老师的老乡妻子,吃她们的饭。

老乡邻村,跟爹同一时间上卢氏山谋生,一起参加工作考上一个单位。别看汉维叔个头高大,还小我爹两三岁,可是为人做事更沉稳。他爹当过保长哩,他先天有着农村基层头目的沉稳精细,十多年各种运动没有影响到工作进步。

汉维叔正在五里川公社当秘书。六十年后,老人家九十了。我去看望他,提起父亲打右派的事,他说:“你爹老露能了。眼看会议就要结束,他站起来提意见。”

汉维叔娶的是县城女学生。妻子随他到五里川路沟小学当教师。小学只有一至三年级。老师都是自己一个小锅头做饭。

我不叫她老师,叫玉花婶。玉花婶应该是学校负责人,看起来很庄重很严肃。我们学生都不敢在她面前打闹。玉花婶分付我,吃完饭要洗碗。我很乐意地洗碗了,因为可以在洗锅以前,给锅底挤上点油,用铲子铲锅疙渣吃,很香。吃完饭,常常提个小篮,在麦苗地掐面条菜。

这时候,有同学告诉我一些秘密。那个小个子段老师,丈夫李佩业还在某个山沟里右派劳改,原来管教育哩。儿子女儿就在我们学校。儿子可赖,仗着妈当老师,总是欺负女同学,还扒了女同学的裤子,耍了流氓。我们都不理他,至今不记得他长啥样子。他升级走了。

其实,我对女同学也有了兴致,常常观看和比较她们。一院子山里闺女群有一个小姑娘最显眼。她就住在学校南边一里多的农家院,我去过。可她是学校李老师女儿,长得可像城里人,秀美的长脸庞有着农村很少见到的白润,个子苗条。小手藏在红毛线织成的手套里。那双红手套常常挥动,就搭拉着的样子也好看呀。她妈教音乐,女儿将来说不了当艺术家。说话声音也恁好听,就像唱歌,像山里的鸟儿叫。

我在路沟口学校就注意到这么一朵校花,终于第二年在五里川中心小学上四年级时,有幸跟她坐到了同桌。只一会儿,七八分钟。那是调座位的一节自习课上,在老师指挥下大调动。我个子低,调到前排。突然,老师就把校花调成了我的同桌。班里像一口沸腾的锅。校花不愿意,还是听命令坐到了我身旁。我很高兴。谁知,她大声不停地喊:“我要调,我要调!”我居然对她说:“吊到梁上去。”这句话就一直在我头脑中震荡了。她不理我,只管喊叫。不一会儿,真调走了,给我留下了无尽的遗憾。

才十到十一岁,咋就那么爱美,那么厚脸皮哩。很可能是这次历史性的失败,自此之后十几年我见了女的就说不成话,脸不知红不红,心是跳动增强的,直到接近三十岁拥有大块头大学生媳妇才泰然自若,目光强劲含有大丈夫意味。

 

 

四年级升到五里川公社小学,在镇上。应该是上学距离问题,我家迁居河南村。先是找房子。好不容易找到一处西厢房,两间。一打听,上房住着老奶奶,东厢房两间住着姓段的一家五口。男人法院的,到处巡查。女人人称保群妈,说是挺麻胡,跟人搁不住。但是,我们入住后,妈跟保群妈可能说得来,简直算是好朋友。十来年后爹还帮着她大闺女在城里接了她大的班。

在河南村,我家添了小妹。妈更忙乎了。

河南村,是我童年的一方天地。任何地方都是小河乐趣多。经常性抓鱼。沙鳜鱼多。锅疙巴鱼烦人。还上山逮蝎子卖,一只一分钱哩。

朋友比别处多。不过闹反脸的也多。铁蛋,个子瘦高,估计营养不良。好长一段日子,粘在一起玩。

夜里,村子里费气顽皮的童少年自发起义了十来个,跟东边二里处路沟口村的孩子干仗。两村间这三四十亩地也许是川里最开阔的平地上,似乎村头都闪着光,叫声此起彼伏,也有爆发一片的。我很投入,在战火中成长。十来个人,隐约地学着书上的战争范例,在村子里外狼奔豕突。有时,聚在一起商议战事,我也颇有大将风范,计策百出。要是真有那么大的造化,不知道会不会去征战俘虏那校花。

当是时,还不知我等应属虢国虎贲,这个字音果,是双手搏虎的会意字。如果老师给我们讲过本地上古史,我们打仗玩时必定打出大纛,上绣搏虎图案,冲杀碾压对手。

不久,出现了将军内部倾轧。那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我走出家门上学去。才过了二三家,猛听大吼一声,拐角处跳出一个人来。可把我吓坏了。一听,哈哈大笑声。一看,日你妈铁蛋!我生气不轻,也不理铁蛋这昨日的好朋友。他好话呆话地求原谅,我就是生气。你想吓死我呀,你不想吃我家的饼呀,你是不是疾妒我的学习。几天不说话。从此视同路人。铁蛋也在后来跟人一起称我小地主了。

铁蛋兄,后来听说你身体不好中岁夭折,小弟我还是心有戚戚呀。

还有战友潘发理,一年之内也翻了脸,因为“小地主”称号在学校打架。打架我打不过铁蛋,可不怕潘发理。

河南村,留给我玩耍打闹的记忆,也有惊恐和难受的回忆。粮食太少了。爹的单位评救济困难户,家里来了个人调查。我睡觉的大柜子一个角装了点玉谷粒,有十来斤。全家底气尽于此矣。我用手在柜外中间平划一道,说有这么多玉谷。来人也不看就走了。妈回家一听,大惊失色,大骂了我,急忙赶到镇上营业所请他们再来查看。

有一天,邻居一叔孩子们多,缺吃少喝最明显。他找队干部吵闹,争得一句“你去把库房的麦都挖出来”。他进入大队库房,扫了边角落,捧出来四五斤麦籽,上面粘着六六六粉。他叫村边的人看,说:“这咋吃!”估计他家照样吃下去了。  

最叫我不好意思说的是一段糟事。右派李佩业叫放回家了。跟我右派的爹挺能说住话,可能是难友。右派里面喷壶多,说起话来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打右派可不屈他。他还住路沟。有那么两三回,从镇上回家总要经过我家,还总在饭点上来。

有一回,邻家男女孩子们都鼓动我给他难看。他在里屋吃着饭,跟我妈说着话。我从外屋小窗户对着他说:

“佩业叔,你去公社了?”

“我去了,嘿嘿。”粮食不够吃,可是李佩业一张大胖脸,似乎油光光的。一双厚嘴唇更加光亮。人说他不顾家里人,有钱自己喝酒吃肉。

“十二点没在公社吃饭?”

“嗯,吃了。”

“吃了咋还老到我家吃?!”

“嘿嘿。”李佩业干笑。后来就不大来了。

         

应该是六四年,刚过年,我家屋里吊得高高的小篮子里还有几个存馍。提起磨面叫人难受,抱着磨杠子一圈一圈地走,每回都要走上两仨小时。真烦呀!要像驴一样戴上眼罩可能不恁烦。书上说有机器,都不敢指望,也不明白啥个样。只知道村西头河边水磨子一天不停。

河南东部大群要饭的涌向深山里。听说那地方要饭不丑,自古传了统。一天,正跟几个男女娃们跳格格,一瘸一拐来了个中年人。拐杖一侧,大腿没有了。却很健谈。当群她们问你咋没腿了。他突出政治,说,淮海战役,听说过吗?炮弹炸飞了。给我俩馍吧,少先队!几个娃子就回家取吃的。都拿的碎馍块,独有我搬板凳上去取了豆馅馍一个。妈后来知道了,说憨娃子,说不了哄你们的。你们问清国民党兵还是解放军没有。没有,忘了。

尽管他们是要饭的,我还是萦记着他们晚上睡在哪。麦场上麦秸垛有窝。要是狼盯上了咋办?有一晚天黑,妈从院外进来,上房门口蹲着个大狗样的影子。妈疑惑地吼了声“狗”。那影子只有两三剪就跑出没有大门的院外了。夏夜,听到过有人狂喊:“狼叨走娃子了!”于是,人们出来不少,拿着镢头麦杈,大吼着撵。那回狼叨走娘怀里一个两三岁娃。天热点着沤着麦草艾叶薰蚊子,卸下门板支在门框上睡。狼胆子也太大了。人多,狼跑到麦场上只好扔下女娃。女娃脖了上俩血窟窿,赶紧包扎,送公社医院。

至于快乐记忆,那可不少。河滩的景致最多,其中一景令人永生难忘。我妈总会站在村头对着辽河滩喊叫:----吃饭了--”或者“功----发大水了--”喊声直传到六十年后,喊出了儿子老年的泪水。

还有,山里有不少勤劳的笨人,却还想占便宜。有一回,妈跟邻居在麦场上买了两梱柴火。村人绝大多数都上山砍柴烧。有几家靠买。付完了钱,那个壮实的卖柴人,哭丧着脸说:“嫂子,我想占便宜,吃了亏。不会称称,脚尖朝上顶了柴火梱,少了好几角哩。你行行好!再称称!”再一称,多出来一二十斤。一斤一分钱哩。妈和邻居都笑了,补了钱。

村里人常闹笑话。有个中年人出门跟人说:“每天早上听见广播里国歌,咋老是唱‘摸着敌人的屁股,挺通,挺通,通。’”人们大笑,告诉他唱的是“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进!”

 

 看着大山有点恐惧。山啊山!这恐惧一直到老年,才想游山玩水了。记得才十到十一岁,邻人跟妈说,你家小伙子细胳膊细腿,这可不好过日子,以后有的是柴火要砍,赶紧锻炼。都没想到后来的人生用不上砍柴火了。我就带上妈准备的干粮--比平时的饭结实顶肚子,跟在四五个老少爷们后面上山砍柴。十几里路,好像上到高山上,进到一处凹里的林子里。

段老师是山那边学校的教师,他也得拾柴火。段老师挺看重我的学习,我被开除时他对我妈说:“不用急,功伟耽误两三个月学习也能跟上去。”他给我砍了一棵现在想来不超过十五公分的树干,约五六米长。还砍了一根比胳膊细的树枝当休息时的撑杆。他说慢慢加多,累了就休息。

我背的柴的最少。大年砍的足有25公分以上粗的树干,能当檩条房梁卖个两三元。

我停下来歇息的回数最多。最后几里路只见我一个人了。哎呀,腰疼,肩膀疼,浑身都难受。但我坚持下来了。我能忍受,闷,一辈子干活读书都能闷着头忍受。就是不巧,不灵活。

 

               6

 

而在学校,我遇到了平生第一遭打击,好在我也分不清轻重,只会率性而为。一个少年儿童,胡闹起来可真像孙悟空,尽管没猴王那本事。

那会儿开始演唱样板戏。《沙家滨》,胡传魁司令、刁得一参谋长、新四军都围绕阿庆嫂展开智斗。我们三四个最顽皮的学生就逃课,钻进骄阳下热烘烘的人堆里看戏。回到楼上教室,同学们伏身课桌,静静地自习。我们在教室后面空地上开始演出闹剧。

楼梯上传来不寻常的脚步声。顽皮马上回到座位上。我反应迟钝,行动迟缓,老师的目光一下子罩住了。平时也有同学向老师反映我的顽劣。

刚换的班主任老师,是学校新近安排的校团总支副书记哩,姓任。他抓住了我,厉声喝道:“跟我去办公室!”

我说:“不是我一个人!”

“走!”

任老师看起来很严厉,脸颊瘦削如刀刃,反嘴唇向外撅,个头低威力不小,好像积攒了一肚子火药,让人一看就害怕。

又过两天,学校召开大会,几百个学生面南站立,对着学校领导一张桌子。人脸中有校花,马水莲,李双红,段淑琴,潘发理,聂定子,铁蛋,等等。我一个人,站在高高的旗杆下,看着这一切。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理定力?其实是不大懂得。

我想像着,校园背靠着大青石壁山,光滑平整宽广的石壁能刻好文章,能刻龙门石窟一样的巨像。我们都爬不上去。

大会结束,我知道我被开除了。

开除就开除,我也没办法。同学们,老师们,校花,明天见吧。我回河南村照样唱戏看书。

任老师平静地走过来,分付我一起离开学校。

我跟着任老师走过街市。没多少人,更没人知道我受到处分。踏着列石过了河。

在河岸上,任老师坐下来,分付我也坐下,说:“洗洗你胶鞋上的泥巴。”我照做了,撩着河水洗去了黑胶鞋上黄黄的泥巴。好像没啥话说。他希图像书本上电影上一样表示关怀,可他已经给了过分的打击,简直可以说是迫害。因此,这个细节在我后来的心灵中没有起到原定的作用。

我们再没话说,走进村子,进了家。

妈一听说我被开除了,惊讶得张大口,说:“那咋办呀,娃才恁大。”

但是,任老师说了几句,虎头蛇尾,就走了。任老师主张权威主义,斗争性极强,领导欢喜,必定有利于提拔上进。两年后,我住在教育局附近,看到五里川的上百同学们上城串连。局旁边打麦场上,我看见任老师忙碌着排好几个班的学生队伍。这些同学认识的不少,可是他们都不跟我撘腔。我还看见队伍中的马水莲圆圆的脸膛,她也看见了我。小孩子大都没有人情世故。我们都没说话。要是搁在今天,我肯定抢先惊喜地问候,问候马叔他们。

不一会,任老师自己站到一个碾麦子的碌碡上,掏出语录本念了两页,就低下头,恭请学生批斗。就有学生领呼:“打倒修正主义小爬虫任**!”昔日同学们都跟着振臂高呼。

被开除的我找本书看看,累了就走到村边看景。我还借到了《后水浒》哩。磨子没有转。菜地没人。井台没人打水。井边麦地曾经爬过一条小青蛇,叫人打死了。田地北边百来步小河无声地流淌。我们几个捏着鼻子,跃入一处小河沟。睁着眼看两边水流快速闪过,有水下石头砂籽参照。不容易看见鱼儿。而眼前,没有玩伴,都在上学,有点失落。

我妈发愁了。几天后,大约找到营业所用电话跟爹汇报了,决定去找老熟人公社秘书。

淌过河,穿过田地,母子俩走进了没有人看守的公社大院。平房一律白墙,比村子整齐。一问张秘书,就有人指着套院。南边一排房,中间张秘书的住房。北边经过空地,正对着长长的大厕所白粉墙壁。

高大的张秘书走出门。妈急得不得了。张秘书说不要急,我电话问问。大约又去给学校电话。从妈那里我知道了,学校说整顿纪律,给捣乱差生一个震摄。对公社电话的回话是过两天就让学生回来上课。

他们说着我的事,我呢,也有事做。我看到张秘书房门背后挂着一杆有我身高的步枪,很吸引了我。解放十四五年了,公社干部都还带着枪,打土匪还是打老虎?

头一回看到真枪,书上电影上有,这下就在手跟前。我把洗脸盆拿下去,把脸盆架放在门正中,取下大枪,平放到架子正中。我握紧枪,无师自通地闭上眼,瞄准了公厕。

这时候,妈回来了,一看我的战斗雄姿,大惊失色,喊叫着:“不敢抠!放下枪!哎呀你这费气精,你咋恁大胆不要命!学校开除你不屈!”

我一举两得,既恢复学籍,又玩了一回真枪。枪可不是容易到手的,武斗抢武装部抱出来几百支枪,其中有手枪,有机枪。我在旁观,无缘亲近。直到当知青,县武装部用我们林场的地,让我们几个知青去山沟里打了靶。其时,距我头回拿枪十年已经过去。

第二天我上学去了。后来也明白了,此件处分不会列入档案。我也不跟人说。嘻嘻。

 

                 7

 

我妈带着我家跟村头的邻居们都搁势很好。是不是有点城里干部家属的心理作用?不主要是。我妈勤劳能干,爱笑爱说,爱帮助人。跟出了名麻缠厉害的保群妈都处得融洽。保群妈还有其他邻居竟然凑成一桩好事,叫她们一个一姓的没娘的小闺女拜我妈为干妈。

这个女同学我可有印象,一群村女里能数着她,长得好看。端庄贤淑,就像她的名字淑琴。端端正正的脸膛,大大的眼睛,白白的肤色。不好看只怕不会敢拜我妈做干娘吧。我心里很乐意。心想要在旧社会就会是有了童养媳。可我是咋的,从此后也没敢和她说说话,更说不上同劳动共学习一起玩耍了。我爹十三四娶了同龄的媳妇,据我妈说了几次,他们好多年都不说一句话,不说。家风潜移默化呵。

那天,淑琴姐--同年龄生月会比我大,梳着俩小辫,穿着靛蓝学生服,在大群人的簇拥哄闹中,轻移莲步,款款走到百米距离我家。我也傻乎乎地快乐地看着。淑琴姐的大--这地方不叫爹不喊爸,叫父亲为大,我称段叔,淑琴的兄弟小麻子,保群妈,保群,保群的姐姐当群,等等,几十号人,举办了乡村不太正规却也热情亲切、百年结亲的仪式。

百鸟欢唱奏乐。河川蜿蜒伴舞。

大伙簇拥着进了我家小屋。我妈张开口不停地笑。淑琴走近了,就屈膝跪地,拱手作揖,拜了我妈做干娘。

一年多后我家搬到县城,她大来城过两回。我从下乡知青当上集体工那年,淑琴也来到城里过。我爹带着大闺女去五里川看过她家。回想起来,生活太困难,没有给她们啥帮助,总觉得心有戚戚焉。

 

 班上开展了读书写作文的热潮,看谁的作文好。有俩同班同学,他们的父亲是我爹同事,说不了就是他大做的好事,帮忙联系的接收我们的生产队。兄弟俩中小的那个,个子可高,他是我最重视的学习和作文的竞争对手。他们也姓曹,住在路沟口边一二里的小山沟里,跟曹靖华必定有啥亲戚关系。小的这个叫荣生,按山里的叫法,都叫他荣生子。《破晓记》小说就是我借他的看。荣生子作文好,优美词语多,早晨的大山写得诗情画意。

我跟荣生子走得近乎,还去过他们住的山沟,知道了荣生子有个大哥叫复生,上中学(五里川拥有县第二中学哩),学习很好。怪不着荣生有好书看。一条沟就住了他一家。荣生子性情和善,长得英俊帅气,个子也最高。跟他伙气,我引以为荣。同班他二哥叫桂生,大他一二岁,看起来可不温和,个头也平常得很。

后来,县机械厂把荣生子早早招了工。荣生子成了县城篮球界的NBA乔丹级名星,影响大大超过作文章,人称“大老曹”。嘿嘿,这绰号,很不爱护和恭敬,满是嫉妒。似乎贬低他粗鲁,我可知道他文气着呢。可不,县城数得着的大美女当然要找猛男,再一接触,文武双全,花好月圆。

美女爸妈老革命,勤俭节约,是那十来年里全城肯定也是全县唯一的万元户,就住在银行所在的那条巷子里。我在那条住着大美女的巷子里可是走过无数回哩,十来年里见过有数的几次大美女。但印象极深。长得好哇,还有一种权贵首富美颜的矜持或者是冷傲,芳名苏建平。其实,她是她爹妈送给无儿女的苏家的。不过,她爸也是领导干部,县电站站长。长得很高个,戴幅眼镜。小朋友认为他是连环画上的日本毛驴太君,但是个头可不像一般日本鬼子,应该叫成洋马太君的。噢,叫他毛驴太君的主要原因是他脸长方形。太君的女儿个头也高,高不可攀。《红旗谱》里老驴头的闺女春兰也长得好。这就是我的感觉。我是越来越文弱,头大身条细得一直像棵豆芽菜,再也不搞军事扩张,更不敢出头冒险了。到了青年,连媳妇也没人给谈了。那能不仰慕我昔日的学友。想像神仙眷属的相识过程吧,看比赛,攀谈,借书,就二人转了……很想知道这对高人的现在。

 

还是回到五里川来吧。那会儿,看了书,就绞尽脑汁地编写作文。一天早上,进了校门,看到教美术音乐的老师站在课桌上,往山墙上的大黑板上写字。就站下看了看……哎!这,这不是我的作文吗!我当然热血沸腾。呀呀!作文,写的是下雪天喊叫被子冷得钻不进去,爹回家来说起解放前大冬天路上睡草窝的一番教育。爹曾有意无意地启发他的儿子我学习写作,用了一个他熟悉的案例。在有我在他跟前的时候,和邻居的谈话里,他提起了当红作家李准。大作家也是本省某县银行的干部,三反五反被打成老虎斗争。可人家能写,写了篇《不能走那条路》就成了名,伟人赞赏。我顿悟了爹的意愿,这意愿必定早就萌发在他这个受人批斗的右派脑袋深处。

上了墙报的作文应该在校园里影响不小。

我更起劲地看书,照着《宝葫芦的秘密》等书编造作文。后来又有一篇作文登上了墙报。记不得老师给啥奖励,没有,很遗憾。

 

                8

 

县二中运动场上时不时会放映电影,五里川人都四面八方争着来看。看过《五朵金花》、《马兰花》和《追鱼》,全是美女。正式放映前还有纪录片。听说,有个深山窝里的汉子,硬是叫加映片屏幕上扑面而来的火车头吓倒在地,惨叫一声没了气息。没叫虎豹吓死倒叫电影吓死。我就夹在人群里,淌河去看,看完再淌河回家。

于是,出现了壮观的景象:四下里黑古隆冬的山野间,好几处吼叫声,还有天女散花一样的火把。“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那晚,河川四处传来电影里的念诵声。

后来,放映了上海的新电影《千万不能忘记》,里面一个洋派青年听从曾是老板娘的丈母娘的教唆,打野鸭子卖,穿好衣裳,叫资产阶级腐蚀了。

 

接下来,学生都要报出身,填表格。

问妈咋报成份,妈说问你爹。等到父亲从县城回家,就上前问他报啥成份。

家是父亲休养的地方。他还真像老黄牛一样工作,几个月回来一回,回来常常卧床不起。再过几年就病重了。

一听我言,躺在床上的父亲没吭声,打开一本小小的工作证伸出来给我看。上面确凿无误:家庭出身(铅印)地主(手写);个人成份(铅印)学生(手写)。

我不吭声了。要害是家庭出身。爹出身地主,咋我也出身地主了,难道我儿子也要出身地主吗!曹靖华肯定地主出身,他大当教师咋能干活。

爷,为了二三十亩地,你咋就丢下教师工作。到头来,工作没了,地也没了,人更糟了。才恁些地,一个汉子有孩子帮着咋能种不了!外爷地也不会少,坡地,也得一个人种。你要觅个长工干啥,丢不下身分。球脾气,打骂惯了家人,不会跟长工好言好语嘛!看人家《白鹿原》小说里的地主白嘉轩,对长工黑娃他爹鹿三有多仁义吧。亏你名字还叫圣仁哩!你有何圣,你有何仁!作者陈忠实,写的就是他家庭的事,咱都姓陈。听说国家领导也有好几个地主出身。可说这些,对我不济事呀!还是儿子能干,全家平安,像曹靖华。

 

学校每个班都召开忆苦会。同学们上到课台上讲述自家穷苦的往事,痛诉地主阶级的罪恶。我坐不住了,想起妈常常控诉我爷苛迫的事。我也得忆苦思甜,走上讲台。老师和学生都有些吃惊。我要的就是这效果。

我开始政治活动了,把我妈多少个夜晚灯下做活时回忆的一切,尽可能地倒出来。地主爷,纣霸王脸,总起高腔,瞪眼珠,吓得一家人不敢看他。有一回,妈跟年纪差不多的后奶奶冲突,其实是不甘受欺负,可是,恶老公公不问青红罩白,对着我妈大呼小叫。妈才十五六,孤立无援。他还拿起一根木杠子,差点打到妈身上。妈没明没夜出大力做活, 一个人要擀十几个人的面条。三天两头磨磨。天天挑水。比长工干得都多。爹上学,回家也不理不睬。娘家不叫回。外爷赶着牛车接,不叫。妈死的念头都有好几回。

好像没有掌声。老师很严肃,同学们也板着脸。

我依然沉浸在对地主阶级(实际上我也属于了)的痛恨中。没有爷带孙子的回忆。只有妈的泪水哭声。

时来运转,十来年后有幸考上大学。村里那两年还没有人考上的。爹经过疼痛不已、死去活来五六年治病,回天无力,去世了。当年底,二舅帮我回老家找对象。我回村第一回探望了瞎眼爷。我二十年没到过爷家了,因为妈受过的虐待,因为对地主分子的决裂,因为贫穷。父亲不在了,我成顶梁柱了,我有了给他们精神支持的资源了。

爷躺在床上,经年不起。我在小屋门口,对着都想不起我这人是谁的奶奶和姑姑,一再说自己是孙子功伟。她们还是不让我进门,惊疑不止。这时,从黑暗中传来惊呼:“谁?功伟!!功伟回来了!!”

内屋黑暗里,爷失声痛哭了二十来分钟。

我坐在床边哭着安慰,没有用,他就是个哭,只管哭。

而今,我当爷了,每天都觉得孙女孙子可亲可亲。

我的爷爷!我的孙孙!

 

这不,事来了。同学们因了忆苦思甜洞悉我的家庭,有几个男同学开始喊我“小地主”。

课间,我找到教室旁边老师的房间,对班主任老师反映了同学们骂我“小地主”的痛苦而又严重的问题。老师教语文,一张严肃的方脸,有着中年人的沉稳,点着一支烟,深思着说安心上课。

我日他妈呀,这一辈子都小地主了。都快饿死过还地主。看看天,天依然瓦蓝空旷冷静。看看山,山苍苍,照旧沉闷庞大,白云不得上,猿猴难攀爬,千秋万岁。看看老师和师生,不知道谁又会给我一下子。

又一课间,我跟喊得最响亮的一起常玩的潘发理打起了架,在教室门前台阶下面一翻一骨碌。边打边骂:你叔去生产队日牛,你就是牛日出来的。

 

 

他叔人称牛子。据说二三十了娶不上媳妇。有人看见他跑到生产队牛圈日牛。

从此一个河南村住一路放学上学的,也不说话了。前些年听说他已就木,安息吧老同学。

最让人生气的是,桂生子在一旁拉偏架,帮着被压倒的潘发理翻了身。我对着桂生子大吵,骂他们家富农。老师也批评曹桂生。谁知桂生子一恼火就走出学校,再不上学了。大约十年后,在县城边上碰面了,四周没有旁人。我搭的腔,桂生也回了话,没说三五句就永别了。 

 

可我的思想仍然保持着向上的主旋律。记得专程去校外的菜地,把六七分钱还给老农,说是买黄瓜时少给了他钱。回来时,感到五里川那么的宽广,天空那么的高远。而今,一想起来却哭笑不得了。

还有一天,晚霞灿烂。我和同院同学好朋友聂定子决定再做一件好事。聂定子住在上房东侧小屋里,没爹娘,只有老奶奶。小脚的高个老奶奶也常常弯着腰,小步子走到河边喊我们。孙子每回都乖乖地快走回去。

夏天洪水过后,地质队在河上搭的木桥给冲毁了,木板七零八落飘浮在村前河里。我们卷直裤腿跳下水,用力把木板木架上的铁抓子卸下来。裤子湿了,不影响我们的愉快。

然后,我们就带着二三十个铁抓子,在夕阳的光辉中走到地质队搭的几个帐篷前。我们对碰到的第一个地质队人说明来意。他平静无奇地看看我们,让我们把铁抓子扔到一堆东西上。没有感谢表扬,也没有糖果类奖励,跟学雷锋书上的故事不大一样。但我们依然高兴,为祖国建设做了一件好事。

一生的心性,早就开悟了:闷,不灵巧,总想做好事让人看得起。唉,就这命。

 

不知咋的,就生了大病。难道是百感交集,成长必然!妈说我有一种怕是遗传的病根,一吃猪肉就会犯。犯的时候眼珠猛一上翻,只见白眼。啥都不知道了。要针扎人中穴,出点血,才能回过神来。一会就能好。年龄大了就没这病了。可是,这一回白日黑地发烧,额颅头烫人。做梦,乌七八糟。

妈又一次喊叫着,这是上辈子咋作孽了有这报应!阎王爷,下辈子俺再不托生了。

第一回住院了。妈送我进了镇东头的公社医院。发烧。扎针疼,还每天扎。扎吧,我不怯了,反正逃不过。还有验血,红黑。住院的好处是,爹妈对儿子亲多了,躺床上看书最舒服这个懒习惯保持了一辈子。

 

                  9

 

三年五里川,儿童进少年。十二岁那年,史无前例前一年,家庭巨变,枯木逢春。我们迁移到了县城。县城西北角高坡上有一座虢太庙,据说是虢国太子葬在那里。双手搏虎之国的太子,该有多英武啊!去过五里川没有?打过几头老虎?围绕着古庙建成了县委党校。我似乎从未去过。

父亲终于从欢迎提意见引蛇出洞的惨痛教训中学会了一些处世之道,按随时会收回的政策紧急把我母子四人尽快办成了城市户口。他跑到有关部门连夜敲窗。经办人都是熟人,说明早就办。爹说不行,不行,错过这个村没有那个店。真说中了,第二天政策文件由电话先行下达:干部家属农转非紧急刹车。

历史的侥幸啊!英明的父亲啊!从此,我不但上城里学校,还有了月月都有的1316再到21终于成人26斤粮票,粮价比市场高价少多了,记得白面一角七分。但是买粮钱不够。爹被罚降的工资才升到26,后来29元。79年平反后才恢复42元。司务长在伙上卖饭收票,也必须搭伙交9元。算算我们四口人活命的用度吧。妈用双手干那些洗衣拧麻绳砸核桃的活,顾住了一家吃喝。我十五六也给砖瓦窑场翻土、出窑、浸(土腔说“饮”)水,还盖房子,押牛出山。

河南村人就有说的:“功伟他妈,苦就苦吧,你有儿女,熬到他们长大你就享福了。”爹没过五十,肝脏重病,手术摘脾,我上大学没一年他去世了。妈把我姊妹仨的孩子带大后也得病离开人世。

其时,单位办公室主任没在意,没有上赶着办理,结果全家一直都困在农村,没有粮本买定量粮食,受到全家人多少年埋怨,孩子们拿俺爹比较自家爹的迟钝。

这下,我就上四十里洛河长川的县城去上六年级读书了。

 

不够吃的问题却一直不能完全解决,直到上世纪80年代大学毕业才在洛阳的石油部一公司发胖起来。169高,160斤上下,之后到66岁得了高血糖病之前都是上上下下不过二三斤。双下巴,鼓肚子。我喜欢胖,有一种拥有大量资源的自得。

 

山路梦游

云雾缭绕,山峦重叠,半空轰隆隆地蜿蜒浮动着一条银龙,若隐若现。这可不是神话,也没有仙人降临。是我,一个花甲之年,不,过了更年期的老先生,驾车进入豫西深山区。

这也是神话,梦话。四十多年前,我这个爱看书的年轻人,在批林批孔批唯生产力的运动中,曾经梦想过这般仙景:深山区奔驰着汽车和火车,直升机到处飞翔,山上山下矗立着高楼大厦。不光是想,书生还编剧著书,名曰《霞曲》,曰《前景》,着力描绘这样的图景。县广播网还播出了我的诗作《十年之后》。有同学看了拙作,还打趣我的幻梦。

群山无言,千年,万年。

山呀!从小生活在深山里,我算领教了它的严峻。四五岁回了老家,对山没多大印象。四五年后,饥饿中又回到山里父亲身边,也长出了终生的路途记忆。

进深山还有大约二百里。据说全县就一辆汽车,坐不上。自古就有的马车倒有的是,赁了马车。一大早,天冷得人缩着脖子。就被大人揍举起来,听到浓重山区方言的喊声“扒,扒上去咧。抓紧了。摔下地来我可不管毬”。几个旅客心惊胆战地坐在高高货堆上,摇摇晃晃。看着脚下马头攒动,马鼻子喷出一团团白蒙蒙雾气。沿着一道道车辙的沟壕,走,走。

一条深沟就有十几里。仰头望,两山夹着一痕蓝天。

马车走得越来越慢,上大坡了。突然间又听到跳下车去的车把式吼叫着,半空中挥动长鞭吧吧地响。驾辕的大骡子滚圆紧绷的屁股压下去使出大力。车稍的马也绷得拉绳像钢丝一样,几乎啃地的嘴和脖子绷成弯弓。好一会。妈的,不行,过不了这坎了。下车,小娃也下来。大人推,肩膀头扛住货袋子!嗨哟!驾!驾!驾!!!过了。我的骡子呀!我出大力气的骡子呀,心疼死人了。歇歇……

日头过了天正中好半天,马车曲曲弯弯地旋转上了十八盘。走南闯北的把式凶狠地吼叫着。不敢望下看了,会头晕掉下车、滚下万丈深岩的。

终于上到了山梁上了。好像手都能够着了蓝天白云。

饭店聚集的人不少。马车好几辆。黄澄澄的玉米糕,吃一个就不能再有了,自觉罢食。

马车又走。几十里山梁,几十里深沟,上山,下山,山上饭庄过夜,十几人睡一起的通铺。

一晃到了老年。退休了,退到了南方都市。学会开车了。买了大众朗逸车,儿子开剩下扔给了老爹。开回到老家洛阳。还想回深山去转转。于是,开上了新修的高速,带着夫人。

老路呢,远远的深山沟里,也许还有乡镇的车在行驶。但是,高速路却不会那么憋气了,就有了蓝天云路的自由宽广,有了俯瞰山区的自在超越。

从省会出发到深山的高速路,过了洛河就上了半空一样,修在了山峦之上。不敢多看:远远的山梁之间,鸿沟深渊哪,眨眼间飞越而过。一座座大山都被高速路的钢铁长桥连接起来。从沟底看桥柱冲天而起;在桥上向下看,是不大敢直看到柱脚的。要是人走在桥上面,会有晕眩感。幸而是在车上。两边钢铁拦杆保驾着,让车上人感觉平坦安全。

山梁和山梁相连,也就没有了山沟的曲折攀爬,没有了时间的煎熬。蓝底白字指示牌一个又一个。几个熟悉的地名,一闪而过。从前在路上的感受可是漫漫其修远兮。

变了,深山区大变了,变出了“迂腐的书呆子”从前梦想的景象。成千上万的汽车不用多说。贯通江河南北的火车路正在开通,飞机场在建,高楼大厦早已林立。而曾经打趣我的同学,竟负责高速路的建设哩。山区县也成了旅游等方面的全国先进县。也就三十年之后呀,人生半辈子,历史一瞬间。

总有一个不那么明朗的感受。就是开头所说的,而今的高速路可不就是古代神话中的仙路,而我们可不就是有了神通的天仙。而这开路的大神通,是高科技,这是肯定的,可也不尽然。专制皇权为了家天下长治久安,不会愿意改地换天。就连族天下的清皇,不也抵制扼杀了先进科技。是天数,是社会发展,是人民群众,是改革政策……且不详究,但这宏大的力量真正让心魂阵阵颤栗惊叹。

人老是会和父辈比较。他们可就没看到这一切。我感到了此生亲眼目睹巨变的幸运。从心底里,发愿祝我祖先的这一方土地永远保持这般神通。

 

退休后驾车经过,车子好像在无数的山尖上飞越。原来四五天的路途现在只要俩多小时就从洛阳开到了五里川,一越而过了我住过的河南村和路沟口。眼前旧貌换新颜。高德地图上标明了:荣生子的家院成了高速服务区,四类分子开批斗会的窑场成了河南小学,原猪场已经变成菌种厂。寄人篱下的小学生而今驾着香港所谓的私家轿车,--当年只有县委书记才有一辆吉普车,驶向武当山、广州。

 

啊,我的童年的五里川!

弱弱地问:淑琴姐姐你好!没有联系你家,是我为人的不足。曹娃同学好?!我曾经在学报上发表过一篇论文《曹靖花〈飞花集〉‘漫’的风格》。我曾经的五里川朋友们同学们,你们可好!走了的不受症了,没走的保重身体第一。

我尊崇虢国人双手捕虎。

我知道现在讲究生态平衡。

打退日寇最后进攻的卢氏山川,我心里永远有你们的身影。

 

 

作家郭金龙先生诗评:

       读功伟友散文新作巜深山里的川》
童年记忆五里川,酸甜苦辣凝笔端。贫穷身份多重压,离乡进山安家院。
父母坚韧求生存,友邻互助度窘关。品学优生受歧视,顽劣抗争泄屈寃。
童稚天性乐趣多,纯真玩伴终生缘。川中三秋增阅历,年少磨难上进源。
功成名就老教授,感恩戴德拜山川。

                         2023.5.30.

 

作家刘均田先生诗评:

    初读功伟友长文《深山里的川》
老来著文忆少年,卢氏县境五里川。苦乐亲历伴岁月,浓情淌流真切感。
字句图现家祖史,风情畄证社会观。山涧足印通世外,故土恩泽铭久远。

                             2023.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