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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华十八        

     4  大河常流水  深山更巍巍

    五十年后,2023年夏,朋友尚进玉在老同学魏隆长、罗韵长和吕英模相聚的会餐上,告诉我当时发生的事。他也没被推荐选拔上高中,还有正下放劳动的地区专员的儿子周协中竟也没能推荐选拔上。

进玉的父亲尚春霖,我可知道,小学时去他家玩过。他也知道孩子的朋友我吧。此位老干部年纪却最轻,任过公安局长,在宣传部长任上遇着了大运动。本来,县委是要培养他做第一书记接班人的。这下,批斗――是头儿都逃不过,不管有没有毛病。没从大字报上看到部长有啥问题,又正处于王蜂培养阶段。冷藏,运动正猛。终于,所谓“三结合”,解放干部,他被解放出来了,降级到高中做支部书记。

好巧不巧,我等运气好。上大学也出自小平、耀邦等老干的恩情。按说,上学是公民应有的权利和自由,但是有权阶级不允许,还能造出堂而皇之的成套理论哩。具体到你,没一点儿希望,忽然又能上学了,你会咋想!没齿不忘嘛。

那会儿,推荐选拔完了,学校会议上有人反映,青年人上学的热情很高,有很多家长到学校来反映要求。

尚书记必定是这样的。中山帽,披着浅灰色小大衣,面容端庄。当过宣传部长的书记当然还有儒雅,目光似乎有穿透力,而且深沉威严。枪林弹雨中冲杀过来的,运动也就那么回事了。端着茶水杯,有时会喝一小口。工宣队(地质队的,有一个老冯由于二婚银行女干部,不久成了近邻,跟我爹很谈得来)和贫宣队(主要是林主席)会谨慎地汇报推荐选拔情况。那个拼命工作却被斗得逃跑到山区县外面几个月的副校长吴真果,或副书记梁全升――名字就是好呀,都会报告书记,谨慎提出建议:要求上高中的学生不少,山区县多多培养人才。

不知他们咋说,尚书记缓缓地发话了:啊。那就多招一个排嘛!啊。

领导干部说话大都穿插有特征性的语词,口头禅,如这个、这个这个,如嗯、嗯。

于是有人惊疑沉静,有人兴奋而喜悦了。党说话了,你想叫打成右派吗?欢呼吧,

历史,世界,体制,常常需要权威、专政、集中、一元化。这可是报刊一直宣传的。

整整半个世纪后,我跟进玉一直保持着友情,参加了他闺女的婚礼,见到了九十岁的神采依然的尚老先生。又二年,先生辞世,我赋诗曰:

大河常流水,深山更巍巍。

忆昔半世纪,风暴仍栽培。

回潮重教学,书记真恩威。

南下曾强渡,运动亦何畏。

后迁洛阳尉,一网尽贼匪。

大德必长寿,悠悠树丰碑。                          

 

   5  白杨耸云天  同学终生缘

西关之西,再西就是农田、山村、山峦了,一座全县最大的校园,使得这里成了学府中心和会议中心。召开全县上千的三级干部(古代统治权到县,现代直到公社再到村)会议都在这里,一般在假期。

远远一片犹如寒光四射的利剑长矛一样的白杨树,高耸云天,笔直雄壮,谁看见都会想起茅盾的大作《白杨礼赞》。那会儿,仰望上去,白杨,蓝天,苍穹。心也上升,上升,看山城如蚁聚,看群山蜿蜒如龙蛇,看海天广袤无垠。

要是今天,就会用火箭来形容了。不过,速生树材质不怎么着,不能做好家具,大概也不能做栋梁。到了新世纪,农村公路边的杨树大都消失了。

算不算那一代学生的象征呢。

树下横着玻璃明窗的长排大瓦房教室。再后,好多所住老师的小院,四五个并列的篮球场,学生食堂等,四五排平房的后面展开了全县仅有的大型足球场。好像全县没有一个像样的足球队,也没有开展过比赛。我跑不动,玩着打篮球也只能打个把小时,空肚子就抗议了。

我上高中了!地主孙子,右派儿子,“政治不开展(蔡雷孟老师评语)”!高中,我要从这里出发,高中那九霄云端上人生的光荣榜!

学校扩招一个排――其时不叫班叫排,战时体制呀。五十多人。其中有我,有隆长,自然也有爱看书的书记的儿子进玉,还有专员的小儿子看起来就很聪明、听起来让人欣赏见多识广的周协中。

印象深的同排还有如下。

齐可明,生性和平,看起来并且说起来都世事洞明,却又不得罪人,跟谁都说得来。数学学得好。一直是我常常厮跟的朋友,高中,毕业后几十年至今了。父柳村农民。

吕丰益,纯粹正派,好学生,自然成了后来的纪委好干部。父干部,可能是农村干部,不然凤玉咋就像个农村小伙,心地也纯朴哩。

许军新,高高的小白脸,英俊正直,思想敏锐,谈吐不凡。祖父在大饥荒时饿死。父亲城市农人。

梁夏银,才华横溢却都能溢出来让人看,吹壶子当属第一。父亲出过问题,儿子竟能谈吐自如,意气飞扬,让我这个窝馕的右派儿子、地主孙子觉得有些儿佩服。就一直不断联系,畅所欲言。直到今天。

方桥照,我始终的同桌,朴实肯干,头脑也精明,就是学不进去,应该是小学起底子打得差。

胡英卿,美男子,高大矫健,县篮球队员,一年快有半年出外打比赛,学习成绩还能属一属二。不知有多少少女对他怀春,男青年也都赞赏他这个和蔼的青年,永远和平。出类拔萃了。父亲就是早几年的高中英语教师,教子严格。

谢辉明,我们邻院而居,沉静好学,却是跟我一样成份的子女。要是男的,我们就有许多话可说了。

会唱歌的校艺术团员黄云帅,她的山区乡音如果有王小妮那样的机会,可能升起在全国歌坛的星空。

可得着重说说,学校对我们这个后建的差排采用了掺沙子的办法,从外排调进了八九个出身好表现好的学生,都安排做临时干部。同时调出了八九个同学,其中就有魏隆长。我想起了改造起义军队或者土匪的方式。不过一个来月后正式选举时,调进的同学有二三人没有选上干部。其中大部分很称职,掌握了我排实权,形成排领导层。其中有以下几位:

柳美化,长得名符其实,可叹已经有了女婿,团支部书记,我的入团介绍人,很聪明也很文静。

梁筑成,排长,也是我的入团介绍人。显得沉稳精干,但在一年后突然出现了不沉稳的举动,被罢官,由我来顶替。我可没有操控呀――也没有那个能耐。后文再述说表白。

此二人的父亲都是白铁社工人阶级,门临大街制作高级别家具,也见识万千山里山外人物。

方志明,小巧玲珑,头脑却十分明智,性格沉静谦让。同学说她生下来就被扔到田地里了。母亲不忍,把她抢救回来,就叫拾命。长大了改成中规中矩的大名。不几年,被老师推荐为农业科技模范,后来就在县政道路上跋涉。京城开会,代全县向总理请示,大有益于山区县发展。最后以县人民代表大会主任之高职退休。

孟超美,家在农村,心在山外。“黑姿妮”,那眼神,那身姿,在校园里数得着。洛河之畔,闲花照水。能歌善舞,同学注目。工农兵大学生,音乐专业。从三门峡到云南,再经应聘到了苏州,一路音乐教学一路唱歌跳舞。

不再一一备述,慢慢话来,自有同学表现。一半都在而今的微信班群里。

    大山看高峰  高中儒师鸿

县高中之所以全县仰望,自然的主要是教师有学问层次高,各有传说民间流行,比起局科级名声大得多。虽然前几年运动把老师批得魂飞胆丧,但人们心底里仍然尊重人类生活必须的职业。至于我就不用多说,远远看着那些教师,就像孙猴子上到天宫才得以看到飘飘冉冉的各路神仙,十分敬畏。首先,全然大学学位,省内外多个大学呵,降下云朵来到凡间山区。二者,好多教师个性鲜明,学业优长,一大半是外地人,差不多一半籍贯是比较富裕的灵宝县――老君就在那写出了世界名著《道德经》。我们上高中几天后,来了十多个在深山区劳动锻炼几年的大学生。都曾叱咤风云,不过大多是所谓保皇派也就是其母校书记校长的保卫战士。

校长杨立行,仪表极其威严,曾是解放军首长,颇像电影中的国军军官。有时就出现在晚自习教室后窗外,一张千军万马中镇定自如的长方铁面,确是吓人。教室会变得肃杀起来,听得到笔尖划纸的声音。不过,此位将军,没有见过他指责学生,甚至不记得他说过什么话。

副校长廖向,曾是黄埔军校晚期学生,还当过报社记者,文武双全呀。毛笔字龙飞凤舞,隽秀潇洒。我有幸作同院邻居,但是好多年没敢和他攀谈。

梁全升,光这名字,兼顾古今,关爱师生。看起来含蓄深沉,不大出现笑容。

吴真果副校长最能和学生打成一片了,说说笑笑,朴实自然,同劳动,共学习。同学们提起运动,他竟然不避忌讳,说利害呀,前几年叫斗得受不了,跑到外县住了好几个月。

教导主任杨谊修,年纪显得大多了,戴付眼镜,拿着数学教具,硬是让我们懂得了复杂的数学。

鲁建杰,高大英俊,十分严肃,上课给同学们不小的心理压力。教外语,整个人咋就有外国人的风味。也有艺术气质,同时担任学校艺术团总导。

教数学的齐老师和教语文的罗老师,本县人氏,大地主家庭供出来的大学生。似乎觉得他们志在专业,教学认真,功底深厚。

有两个老教师。其实更让同学们好奇和尊敬。好像色彩暗淡得多,就是说年龄大些,旧社会呆的日月久……

一位是周原。多年不知其名,只记得他姓周。据说讲课很受学生欢迎。不过,教书好的优点附于一传奇之骥尾。说是因嗜酒等等,不能做男子营生,把个老婆送给了友人。妇人泣别,时与友人前往看顾。光身一人,无拘无束。久欲瞻仰,但因运动,上不成中学,无缘得见。一天,有同学指街上昂行一人说是“周老师”。

好副行状:矮矮个头,与高大突出的革命英雄人物对比鲜明;鼓眼泡上膨出两片亮晶晶的圆镜,颇似连环画《西游记》通天河里活吃童男女的鱼精。大鼻子是鹰勾的,恰类书本上电影中光会捣乱的特务地主;一绺稀疏髭须,略向后缩的下巴颏;多年后得见爱因斯坦画像,方才觉得最像那资产阶级洋老鬼子的模样,只是周老师当时不过三十多岁吧。

转瞬便又吃惊:周老师竟身披黄军大氅,脚蹬漆明发亮的高腰黑筒鞋,腰勒嵌黄铜带扣的宽武装带,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街上小儿群皆谑笑,指指戳戳:“座山雕”,“座山雕”!

却原来,他时来运转了。一造反大组织排演《智取威虎山》,不拘一格,选中了才貌双全但属于运动对象的老师。老师的学生们也都瓜分了“八大金刚”的衔头和威风。八人皆是出生入死、横行全县的武卫队员,用不着费劲化妆,真枪实弹,便能上场。果真放了几枪过瘾。周老师爽快应承,格外卖力。想必当初挨批斗游街,他也如此积极。

急去看戏,混入场内。但见周老师满场窜腾,弯腰耸肩,声调阴贼恶毒,不时抖动大氅犹如巨翅舒展。台下广大革命观众笑声时起,都感叹座山雕比杨子荣“还像”。尤令人惊心动魄的是那三阵杀机毕露的奸笑,顿令场中尽皆丧胆,袅凶果如匪酋。真要查他档案,上威虎山外调去也。痛快过瘾,想周老师一生唯有此时最为惬意,焕发生命光彩,不亏为人一世了。尽管后来被“老九”杨子荣踏倒在地,与快活时比较也不过十与一的关系。周老师教数学,自然明了其中比例。

    物极必反。两大造反组织之间斗得凶险,一派人只好搞“农村包围城市”,真的上伏牛山去了,撇下“三爷”在城里依旧当“右派”。

    到了公元一九七六年八月,自唐山大地震死伤上百万后,北方竟闹起地震大恐慌,也可以说是“史无前例”。一夜,城东喇叭忽响,成千上万战天斗地的革命群众窜出原本用来保命而今成了陷井的人类一大发明——房屋,在田野公路上东奔西突,哭爷叫娘,直至天明,方知虚惊一场。那会儿,楼下人戏喊一声“地震”便能听得头顶楼板脚步乱响,还有人跳楼。省农学院遥见远处一派火花,闪闪烁烁,疑为地光,顿时大乱,警号狂叫,广大革命师生员工逃出楼房。平日里浑身是胆雄纠纠、大批促大干的工农兵学员有不少男女来不及穿衣物,只好蹲伏以遮羞保命。冷得发抖,好久不觉动静;但仍见地光闪闪。派车去查,却是建筑工地夜间施焊。

    听说周老师病重住院。有一熟人病号与他同室。思来想去,壮下胆子去见识一番。

“座山雕”已成脱光了毛的老雕,整日躺在床上,两眼直僵僵望上去。时而架起二郎腿来,撑起窄窄被盖,便显出光光下身(倘先生有灵,恕学生不恭)

熟人已经告我知:他满床蛆虱。不便细看,移坐对面床上。

    那年月,说句话都怕出问题,年已二十余,却不知名作常识,即便斗胆请教一二。周老师听问,豁然坐起,手舞指划,滔滔不绝——

    达·芬奇,《最后的晚餐》,犹大是这样画的(作恐慌状)……

    爱因斯坦26岁写《相对论》哪!

    ?有著作。写了《线性数学》这么厚一摞稿子。红卫兵抄走了。可惜,也不可惜……

    谈得投机,恋恋不舍。

    回家数十天,问熟人“周老师啥样”,答说“死了。”又问如何死的。说是因闹地震,医院全迁暂避,周死不离窝,说你们都走吧,走吧,我正好震死在这里不用埋了。学校派的护理是一年迈老头,隔了几日去到那空荡荡的医院里,但见一具臭硬尸体,遍布肌虱,“白花花的”。

地震并未大发作,倒也见天花板下电灯泡轻微晃悠,却已万分骇人。

多年后听老干部说,周原曾是四十年代青天白日旗下的青年积极分子,在邮电局查过书报,参与抗议苏联兵在东北军纪混乱的游行。

 

 

 

   

 

              

   

再一位是教外语的蔡来贵老师。听说他编辑过一部英语词典,那是国家级外语人才了。看起来就是一位民国先生。抗战时省市高校曾经落户在他的家乡北苏村。

没见过的教学风格,既感人又觉得传统,略觉不大适应,同学们受宠若惊。

上课前,一个直不起腰的老先生早已恭候在教室一旁直溜溜的大杨树下。长围巾咖啡色。小大衣。揣着书本,提着教具。教具,这会儿市面上有啥教具!两三件哩,原来是他自己的制作的。有长长的卷动的生字表,有几十张卡片,有他画的图像。

老先生姓蔡,这个姓少见,通俗历史书也没见过。

头发后梳,高额头很齐整,有棱角有线条,这就是学外语的副产品――洋气吧。戴一付亮着几圈白光的眼镜。据说,复旦大学毕业。震耳欲聋啊!当年何止北苏村,全县震动吧。

蔡老师踏着铃声走进了教室,小心地放好书本,在黑板一侧挂好教具。

铃声停下时,同学们听令站了起来,齐声老师好!

蔡老师英语回话。语音可不同于我们,应该标准的欧美式。

介绍自己,以学习为中心。大讲英语对于社会主义建设的作用。同学们感觉真诚感人,也有点儿少见的大约古代书塾的味道,还有点儿让人受宠若惊。

每个音节都反复地校准,标上汉语同音还说明区别。每个词都反复几十遍。唉,难为老师了。

约摸十几分钟后,蔡老师走下讲台,到了第一排课桌的一个女同学面前,指示:“念,好杜有肚!”女同学跟着念。

反复几遍后,蔡老师方才结束这一同学的教学,但伸出手来。

有的女同学有些儿扭捏。

老师坚持伸着手,并说谢谢谢谢。

于是握手祝贺。

再后,大家就习惯了。本来一字不识的英语在蔡老师和鲁建杰老师诲人不倦甚至气势逼人的课堂上,都让我们掌握了。特别是鄙人。

鄙人非常喜爱英语,因为那是可以周游世界的工具呀,以前那有这样学习的好事。这样,我就认真学习,买难得出版的参考书,例如词典、英语构词、英语语法。那两年四个学期的考试,我的英语成绩都是独一无二的百分,闻名全校,心中得意,更加拼命学习。

拼命呀!好不容易上的高中。心中积有无穷辛酸委屈,引燃了奋不顾身的地火。我一定要学出个名堂来。数学、物理、化学,更不用说语文,多得百分。下文再述。

那一回期末考试,蔡老师宣布全校唯一的一百分,由我们班获得。卷子发下来,同学们都认真查对那里对那里错,卷子忽拉拉响。我也抑制住兴奋,仔细查看。哎,有一个错。说不说呢?说了,唯一的百分就没有了。不说,师生都会看轻自己吧。反正,我会发愤的,不在乎这一点成绩。蔡老师走出教室了。我跟上去,追着说:“蔡老师,你看看,我这有个错。”没想到,蔡老师只是嗯嗯地应了声,继续往前走。我明白了,老师有意保住高分,提高大家兴趣吧。望着他已经有些伛偻的身影,好一会儿。

七年后高考,我有两个专业总分,一个是中文,一个是英语,包括主课卷分数,都是全县第一。在蔡老师儿子当教师的学校见到了老先生。他很高兴,话语不休,希望我上英语专业,到世界上开眼光。对不住了,世上难得的仅仅给学生付出的先生们!我多在深山里生活,口语考试很差。老来,英语只是高级职称考试72分,听和说的能力简直没有。

早该说说我们的班主任了。十名深山窝里锻炼的大学生分配到学校来。学校分配鲁社会老师做我们的班主任。

女大学生比较稀罕,开朗明亮的女老师也不多见。鲁老师一到教室就像一道晨光照进来了。银盘大脸――不知恰当否,老师海涵哪――开朗地笑着,眼神也晴朗。习惯地爽朗地大笑,常常出现在讲话和讲课。独特的腔调,急急的声速,好像尾声带着男人的浑厚。

女人教数学,数学也不大抽象了。利量的剪发头,有点儿县乡妇联干部的模样。个头不高,但是打蓝球哩,争抢起来风风火火。前些年的小将,不过听说是“保皇”的女将。当班主任就绰绰有余了,也有了运动经验和气魄胆识用于管理。同学们大都十分亲近。女同学可以叽叽咕咕地聚成群体谈心。男同学也各得其所,比较听命。

好像一个学期后就不当我们的班主任了,应该是丈夫远在千里外,来回跑要时间,争取调走团聚吧。

接任的班主任是任其正。同样一个郑州大学的学生“保皇派”。不到三十岁却给人四五十的感觉,有一种诚挚执着、埋头苦干的气质。迈着农村人上山下坡田间劳作的沉重步子。高中下来,总是觉得有点儿大叔的亲切、可靠和严正。离家二百里,正好全心全意,扑在工作上。从早到晚都跟学生在一块,不是上课就是做学生工作。小屋里总是挤满了学生,直到下了晚自习还不截止。形态严正,做事认真,像一个报刊提倡的干部楷模,但好像还没有入党。

任老师的妻子,谁都没见过,没有来过高中。但是,师生都知道一二,不少人感叹任老师是传统的好人。上大学前农村结的婚。妻子大他四岁。必定当妻又当妈,撑起了全家。生育四子。要说有共同语言就是笑话了。可任老师就这样过着,大多时间一个人全身心工作在山区县。我们也没有听到一点诽闻。据说,多年后有同事到了他的老家,见到了他的妻子,啊呀,满头的白发。同事们竟然误会这是他的母亲。

多少年,山窝里,峰峦上,我都把他的办公室兼宿舍当作县城的一个求得心灵安慰的庙宇,急于回到县城去倾诉悲喜,取得鼓舞。每次会见,任老师总是坐在办公桌旁,陪着办公桌一侧高凳上的书呆子会话,确是诲人不倦。从没有表示一点儿太浪费时间。最终都是不通人情世故的我自己看到门外繁星满天或者漆黑一团,晚了,这才提出回家。

且住,还有老师,都让人敬仰,文中需要时再拜会吧。

 

 

                    积极羞表现  耻辱思奋战

 

沉静地走进开阔的大门,跟众多山区有为青年一起,心情兴奋喜悦。一步一步都是在品味、思索。一定要努力学习。从头做起,开始一个新的人生。年纪不小了,也不要犹犹豫豫,要有主人翁精神。

右向就是我的最初的教室。入学教育中,忆苦思甜排会上,老贫农林主席站上讲台,回忆解放前要饭到山区的经历。老主席经过磨难,经过前些年的各种运动,讲话水平比较高了。神态自如,百炼成钢。

教室里一大片静静聆听的脑袋。忽有同学带头高呼:“不忘阶级苦!”人们一齐高呼,声震屋宇。

历年都沉默寡言的我,“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了,心血来潮,猛然振臂高呼:“牢记血泪仇!”当然群起响应。

这一声,是我人生的雷鸣。我终于开展政治了,走上了新路。

我要竞选干部哩。我要功伟哩!

接下来,这一天上课老师进教室,本应由临时排长喊“起立”,却没有。忘了,还是人不在教室?我就越俎代庖,喊道:“起立!”

写到这里,仍有羞意,自然万虑交集,直入社会生存的深邃本质去矣。

我得寸进尺,要求入团。团支书是柳美化。隆长老友建议道:“最好到她家里去交申请书。”他在四排,不用操心。

事不宜迟,我揣着申请书,在好友的陪同下。濛濛细雨蒙着我们走向支书家。文化馆不远,一座大院,进了大门,踏上台阶,上房门里已经应声走出柳美化。她十分热情,坦诚地说:好嘛。以后定期交思想汇报,工作好,学习好,就可以了。欢迎欢迎。

“好嘛”,那种腔音,我记得很清,是我心中的一道彩霞。看官别误会,美丽同学早已名花有主。

她必定知道我的出身。我爹工作单位离此不上百步。

我心情轻松愉快地走出门,冒雨研讨今后如何努力,继续接受了老友的点拨。不少愿望和憧憬如春笋出现在细雨的轻纱中。

不记得小学二年级当过干部没有,干脆记忆里就是从没有当过学生干部。啊!高中上得真不容易呀!我,我决心要当排干部了!

选举组长那天,火炎城的陆红辉,好像外排调进来的骨干,成了我的对手。他有二三个同乡。那个调进来的预计做排干部的高同学,颇有一种农村干部的气派。讲话似地对吴同学做了表扬推荐。在这种情势下,居然还是有一个女同学表示选我。感激呀!小纸团投票结果,我被选中了。我当上了小组长,从政了!我要回报同学们。我要用工作和学习感激鲁老师。

过了大约两个月时间,我又选上排干部,排委了,劳动委员。

想让爹知道,又觉得不好意思,慢慢透露吧。我沉默寡言,我还要稳步前行,这叫存气。去年招兵后,爹跟同事说话,一不留心,说:“我孩子参军也会干得好。”曹副行长知道了。那也是火炎城人,常年抱着白瓷茶杯,叫我爹到台阶下面,训斥了一通。我妈生气在家里骂。可是,右派平反后,曹行长曾经热情地喊叫我爹去开会,当着我妈的面。我妈又很高兴。

 

早就知道古人有言:乐极生悲。但是古人又言听天命进人事,使我泄气后又壮气了。前进中的我遇到了沉痛打击,更让我清醒自己的方位,也让我重新以弱者的姿态发愤图强,还重新整体思考了自己的人生之路,就是究竟做个啥样人,并且只能采用苦学的途径。

我见过现任县委书记杨科勋,体魄魁梧,气壮山河,是个有气魄有方略的领导人物。抓了三件大事:一是三〇〇公路,虽然战备但是全县发展最需要的建设。我曾经跟着全班在郑英欣老师带领下参加过半个多月修路工程。二是全县通广播网。一年后学工,全排同学到县机械厂劳动一个月,主要任务就是安装喇叭。我的主要任务则是和许军新用透明纸拓在设计图纸上,画出复杂的机床和刨床的图纸。三是创建火炎电站,开挖二十多里长的新大渠。县委命令,每个单位分配渠段,限期完成开掘任务。

高中――忘了说,校名实际上定的是县“五七”高中,纪念某年五月七日最高指示,分配了至今想来有里把路长的渠段。大渠一般要挖20来米深呀。全校师生员工齐出动,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让人联想常说的大兵团作战。一个个大坑里人头攒动。渐渐显形的渠沿上抬土的队伍蜿蜒起伏。到了八十年代说要大搞“四化”,我想又碰了,大干吧。谁知一直风雨不动安如山,大机械完全取代了人工。

我要说,或者也因我那时候年轻见识少,我觉得人们的思想都很革命化,都爱表现自己,都想进步,想红。人们都紧张地劳作不休。一只脚多是右脚(一笑)用力踩着铁锨后背,插进泥土,撬起来大团泥土。越到渠下方越多泥。装到大竹筐里。两个同学肩扛起扁担,弯下腰,尽快登高到渠顶。我,能不积极吗!更要紧的是,老师,甚至校领导都会看到的。

不过,青年的活力就连沉重的活计都用不尽,照样有说有笑。

我头顶的土台上,尚进玉紧挨周协中一起剜土。周协中,地委专员的小儿子,那两年我们常一起在县政府玩,多是打蓝球。闹着争吵的时候,我还曾经用蓝球打在他的头上。我去过他在县委后院的家。堆放的家具显示着仓促。他哥哥可是个大高个。他个子却比较低,但是显得灵活机智,头脑也很聪明,口若悬河。比起我们,毕竟见多识广,起点高,喜欢开玩笑。这会儿,他将注意力对准了在我身边放下竹筐的齐记阳,逗弄戏谑。

齐记阳住在黑马渠,戴一顶中山帽,平时话不多,也表现不出来什么性格。其实,他也不恼,只是回了一句话就静默了。有点儿闷。

我却抱不平起来,对周协中说:“不要捉弄人!”

周协中不接受,开始嘲笑我多管闲事。

我忽视了我的社会定位,忘记了多年的心理气氛、群体压力。大约上了高中这一段太顺了。也忘掉了我们两个咫尺天涯的差距,顶了上去,直斥他欺负人。

他恼羞成怒了,撕开了社会的大幕,握紧他的铁锨,狠狠地说:“你再说,再说我一锨铲死你!”

四周同学们都鸦雀无声。好像没有老师,有了老师也不好说话吧。

我猛地电击一般清醒了。他真要铲死了我,由于被冷落的所谓“走资派”的关系,至多判个两年。到时候就会说是打击阶级敌人报复,等等,人们有多少辩护得理直气壮的词语呀!人类社会有正义吗?有……有时候有吧。但我已模糊地把握了一条真理:大多数人在利益关口都是以自己为准的。

我不再说了,默默地吧,像四类分子一样默吧。从此也就不再和他说话了。我继续剜土,泥土厚重,不知多少。人的命又很微小,只管动作吧,能动作自如也是一种人生幸运。想想那些命瞎的人。你还上了高中呢!

晚自习,北苏村的罗向英同学把我叫出教室。在昏暗的校园里,她的声音像月光一样美好。她劝我不要放在心上。向英同学,感谢你!我同样会记你一辈子的,但是感谢的记忆。

进玉没言一声。我理解你,阶级不同。有权阶级的客观决定了主观。后来至今,同学加朋友,一直联系。六七年后,他在洛阳街头劝过我:“我请你和周协中吃饭吧,过去的事嘛。”我早有心理预演:“我不记恨。都年轻。一时恼火吧。不过,我也要像他父亲一样,出生入死,叫我的儿孙不像我一样难受。”进玉说:“去球吧。”事有了不可能消失。协中,没一点别的意思。只是,到底还有些儿不自然。协中也考上了大学,又很聪明,祝你健康,事业有成!

 

话少了,能多想事。我又一次思绪万千。

我做不了一个普通人了,是印度贱民式的“可教育子女”。别无出路,只有拼了,学习,读书。即使学习无用,也能得到乐趣。用人类的全部知识来丰富自己的头脑。苦难磨炼出杰作,可以流传后世,达到人生一种极致,一种高层次。

当然想得到那年月最伟大的人,想起了他的文章诗词。有一本《东方红》文集,上面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增益其所不能。”《沁园春·长沙》:“风华正茂,挥斥方遒,粪土当年万户候。”等等,的确,一团浩气蒸腾心胸。

    没日没夜地读书。首先学好各门课程。找来各门课的课外教科书。语文不必说多多益善。化学,竟然看完了医学专科的化学教材。

学习的结果,数学、物理,化学,每门考试课程都是最前列的成绩。高中英文课程,每学期考试都取得一百分。

那两年是啥“回潮”,学校严加管理。考试的时候,为了防止厕所出现舞弊,学校派人巡查。我们毕业后就开始反“回潮”了。据说“回潮”乃总理主使。

学生大多埋头学习。篮球场上,学校选拔魏隆长和齐益为给全校师生做学习典型演讲。他们下的苦功比我还多哩。益为虽说母亲是小学校长,但听说家庭出身地主。不言而喻,不计其数的学生都在暗暗发功,勤奋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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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小城忧春节  看榜对山野

一个春节都萦记着高中录取,越是毫无音信越让人心悸。这些天稀稀拉拉的鞭炮声会让人一惊一乍。走过家家都贴的对联,红光一闪一闪。在十字街头大喇叭播放到空中的巨大权威音响里,我摸出十几平方供五口人居住的黑冬冬小屋,穿过几家人都必有的泥巴锅头排列的小院,走到大街上了。向左拐,走向西关的城关镇中学看榜,顺路要叫上一起看书一起打工的同学。

应该出于千年传统,尽管倡导革命化,人们还是意识清醒地过着老式节日。这会儿平日时不时冒出的大字报好多天不见,只有节前的老字报在风中忽喇喇响。

少儿们继续着春节的玩闹。放鞭炮,打跌溜――陀螺,架腿兑鸡,这些曾几何时也是我的迷恋。大街上见不到同学,没法打听录取消息。节前推荐选拔大局已定,因此得知高中的节日喜欢,喜上加喜,没有消息的不几人则节日迷茫,大约已经灰心丧气。

心压缩就会尽量向远望。远方,四围都是最有关系最有份量的群山。自远而近,山峦依次淡蓝、浅蓝、雪白、土黄,来到脚下――山城也是山坡呀。我是在山峦上生活。有希望飞出大山吗?我要攀爬,那怕峰峦高危。去秋的招兵参军是年轻人出山的一个机会,但没我的份。这类好事,毛都挨不上,更别说吃桃了。秋凉时分,每年都有的招兵时期到了,招兵部队坐着卡车进了山窝,县里接待在招待所。招待所就挤满了年轻人,围着几名草绿军装红星般领章。当然有人邀请军人到家吃饭,送上香烟。

我们小院紧挨着招待所。可以去看看。听说,一起借书一起打工的同学魏隆长,没有跟我一起(因我属于“可教育子女”吧),自主行动。听说,他当众划破指头,写下血书,呈递给接兵军人,要求参军保卫祖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场面激烈,结局清楚,就是我现在去叫他看榜。

年前送走过参军的好同学张洪勋和林义军。招待所女所长的儿子作为“可教育子女”的唯一代表,也有幸参了军。我写了欢送作文,记录那天“山城萦绕着一缕缕乳白色晨雾”。景老师教语文,给了好评。银行一个笔杆子,新闻报道写得好,县和公社的新闻不断上到地区报和省报,他也成了县领导的秘书。爹跟他说得来,常来往。有一天,他躺在我家小屋里睡午觉,却拿起我床头的作文本,一直看了半天。对爹说:“这孩子是个文才。作文就像苏联小说。”爹常年压抑的心里应该十分舒畅,不动声色地转述给了儿子。

可是,儿子却对推荐选拔心里没有一点底。选拔不上我也要读书,有机会就行万里路。不断地鼓励着自己。

叫上西关住的魏隆长。他个不高但很壮实,农场活计锻炼出来的。方脸膛上表情坚定。人们一看到这个年轻人,就会觉得他心思深沉,胆识不凡。他这性格应该跟他爸有关。他爸是跟国民党拉锯时期的老干部,不知道犯了右倾还是右派的错误,但现在是农场场长。老人家满头白发,慈眉善目。儿子却是踌躇满志,胆大包天。

鄙人呢,白面书生是书上早有的一类人评价。尽管伙着隆长等同学干了一些出力活。有空就窝在家里看书,风不吹日不晒,自是白晰。眉头已经刻下斜纹。从眼睛望到心里去,有些儿单纯孱弱,食草类。唉。

一起到紧挨电影院的城关镇中学门前,仔细搜索红榜。果不其然,理所当然,自然而然,没有,两个都没有。

两个好学习爱劳动的同学,站在电影院前面的场子上,茫然地望着春节气氛还未消尽的场景和人们。你说你学习好,前三年大运动没有学可上,后二年上学没有像样的考试,你咋就好哩。老师说的我们学习好,也就能写个决心书之类。想喊想叫,没用。想跑想跳,没动。

久久,无意中眺望蔚蓝远山,渺茫天空。空气清冷,山城也跟人一样好像跟我们生份了许多。准备上山下乡吧。冬日的大山枯皱着身个,就那也比人多,比人强。靠山吃山。山啊,山!

可是,美国都上到月亮上了!跟我何干!有干系!

隆长的社会经验比我多。终于找到一根救命稻草:晚上去找班主任老师,没用也去找找。郑老师还教数学几何,理科不会糊弄人。我们的数学作业好,在那放着。郑老师对我很看重哩。

 

   2  求情班主任  大火剖赤心

夜是一团迷雾,还是一套大网,抑或简单的天体物理现象,总之笼罩得山城严丝合缝。四围群山都成了高墙。山城在这夜网里多么的渺小,只有昏黄的路灯和窗户显示出倔强的活力。不过,蜿蜒的洛河横贯东西长川,显出微微的光亮,奏着微微的声响。那些喧嚣的人群都像鸟儿一样回归窝巢。剩下有事要做的人摸黑在这网中扑腾移动。

    两个进入十八岁的青年,吃过饭,十字街汇合,向北巷子那黑乎乎的升学之路走去。

老师家可以说得上殷实,住着大院子临街上房。其实,老师只大他们四五岁,老高中生,应该是大队和城关镇看他学习好,早二三年就选拔做了教师。老师娶了身姿高挑的美丽妻子,伉俪情热,常常一起走在大街上。两个很快就成了三个,当然多由模范丈夫抱着宝宝。

听到我们的喊叫,老师应了声就走出门,热情地接待他们进屋里。

幸福温暖的家,我理想中就是这样。

师母抱着宝宝躺在大床上,背对我们,不影响我们说话。家家都这样家常。

灯光亮堂。郑老师清癯方脸盘,鼻梁直直,眼睛正视。一个人的印象是有持久性的。老师给了我们正派勤谨的观感,好像很难雄踞权力中心,作为教师就很好了。老师教数学,在课堂上表扬过我。那节课上,老师大声赞扬:有一个同学,用自己的方式证明了这道几何题,值得表扬,他是……鄙人嘛。但我更在意的是,回头看向门口座位上的我的,有排场的女同学。然而,没啥作用,没有孕育出一段青春的纯洁的爱情来。诗歌小说净是瞎说。

听了我们的申诉和请求,老师肯定了我们的好学,为难地说按政策选拔是城关镇的决定,有领导有学校也有贫协会。

推荐选拔,老师不会起多大作用。以同班的陆章庆为例。他个不高却雄壮浑实,表情无畏无惧,气吞山河。跟我这样的书呆子比显得识见超拔,能力不凡,颇有几个前呼后拥的近人。常常决定班级选举之类的事。我有点羡慕(还轮不到我嫉妒)这个山区县的刘季,一个县都能成他的圈子,最终可能换成大名刘邦。班主任郑老师严厉地批评他。他照样唱“休看我戴铁镣裹铁链,锁不住我雄心壮志冲云天”。陆同学后来当了局长,办过炼铁厂。我曾前往观赏。他退了休,还能以营销能力让企业高酬聘用多年。那会儿他跟郑老师说:你再批我,我就破釜沉舟。不是原话是原意,看官自己脑补。他已经被推荐选拔上了。

我们不敢发一点牢骚,表示想找找看。如果能上高中,一定刻苦学习,不辜负老师的期望。

老师说作为教师谁不想让学生成才。眼神似乎有歉意。唉,老师不好称古代那样独立自主的老师了,也就是现代社会机器齿轮上的一个螺丝帽。

全国报刊不断发布教育革命的指示,看来重要作用之一就是堵住我这类人上学之路。

能怎么继续研讨呢?

宝宝救场,哭声,一阵骚动。

我们会让老师脸上有光彩的。说着感激的话,希望有机会推荐的话,两人跨出了屋门槛。

老师满脸遗憾地跟在后边。

正在这时,黑黑的空间忽然响起喊叫声,随即房子东面院墙外腾起火光。

惊诧地看着。没有两分钟,火焰跳向空中,要有三四个人大呼小叫:“着火了!”“要饭吃睡在玉谷杆窝里!”

在老师面前,报刊广播提倡表彰英雄人物,平时表现积极,推荐选拔……一系列因素使得隆长和我相继趴着墙头,登了上去。要救火,救人。

几十捆玉谷杆堆在墙角。院子里的人宽容好生,允许要饭的大冬天把这儿当作栖息地。智力定有问题,却要生火。也或者是零星鞭炮?

大火熊熊,差不多两间屋大,中心处火光一丝杂质都没有的通明红亮,无数火焰如蛇群向上飞窜。脸颊热烫。

隆长学兄胆子真大,表现欲望够强,展开两臂,沿着大火冲击的墙头,好像脚踩着风火轮,摇摇晃晃向前走了十来步。

我也不能示弱,紧跟了上去。哎呀!有些可怕,如果掉下大火窝,可不好挣扎出去。就是掉在右脚下面的黑暗里也有危害。

踩好了。咱不是说过要学英雄吗!

但是,烧掉的是玉谷杆。周围人并不在意。

我俩终于在火焰扑腾的险峻墙头上走过去了。余悸难消,不过也只好了。有意义吗?直到今日仍不清楚。

盲目。五六年后,出人意外,恋爱失败的学友做出胆大包天的异常举动,使他失去了自由,也使我差一点儿跟进。县委议决呀,感谢了!

临别,受到老师话语启发,明天去找贫协会主席。他儿子是我们同班同学,常常满脸笑意,同学们团结得好。

                             

      3 登门求贫协  意外喜亲爹

  冰雪窝在了路边沟豁、墙头墙底。惨白的严寒没有过去。心里横着一道巨大的冰凌。管它,只管努力,这时分已是生机勃发的春天嘛。社会就是人和人的关系处理。

南巷子机关单位不多,但土坯――也有少量一砖到顶的房子都像是旧社会有钱人住的。在离县委也就百多米的大院里,我们看到了西厢房门口三级台阶上的同学小林。小林还是那么个笑意,人看着很精明和气的样子。作为贫协主席的儿子他当然榜上有名。他诚恳地接待两个同班同学,指了指内屋。

看见了,窗户明亮的屋子,挨窗盘下的大土炕,炕那头估计还是斗地主分得的红漆桌子。我家是地主后代,尽管爹属于“国家干部”,仍是没有桌子,长期用的是脏得发污的货箱,后来借了单位的八仙桌。

靠门口炕中间还摆着一张小炕桌。贫协主席对桌子盘腿坐着。跟他儿子一样尖尖下巴颏,黑黑的山羊胡子。目光多年磨炼出了犀利,让人看得出他的能力和魄力。

听了我们的请求,主席说:推荐选拔,是教育革命的成果。谁上谁不上,不是一个人能决定的,城关镇、贫农协会和学校多方研究决定。上山下乡也是干革命嘛。

隆长说了几句,无非表态,于事无补。

主席戴着毛烘烘的皮帽子,神态严正,但没有停下进餐。手里拿着一个玲珑的白净的麦面馍。

馍皮一半,碳火烤出了一团黄褐色。咬开来,红豆馅。主席咀嚼着,很享受。我心里有些责怪自己不争气。

我已经不抱上学的妄想,注意力转移到最现实意义的东西上面。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小林带着遗憾和关心,送同学出了大院的门。

咋么办?没门。各回各家,听天由命。 

告诉了爹,爹不吭声。其实他也开始了无望的活动。后来爹说,同事信贷股的耿丰厚一听,就说:我去找学校,他们经常贷款。

丰厚叔二婚娶的是老闺女黄姨。大约教师工作,还因身个高挑,能当排球运动员,她高不成低不就,挑挑挑,老末三十多只好挑个已婚的男子汉。幸得丰厚叔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丰,银行骨干,家有传下来的十字街的房产;厚,工作踏实,待人宽厚。黄姨教书,性格却很朴素,跟我妈挺谈得来。结婚几年生不下孩子,医院检查有问题。我妈正在北京我舅家帮带孩子,帮着打听哪个医院妇科好。接着,黄姨落脚在了我舅家,这在挤了一大窝的小房子里是少见的,尽管很快找到住宿。经过首都治疗,黄姨先后生下了俩女儿,喜出望外,竟然说感恩戴德。看这个情况,我两家的关系是很铁的。

但是,丰厚叔一个普通干部能有多大神通!丰厚叔的活动,我不能知道。

又但是,奇迹出现了。丰厚叔带来好消息,没问题了,孩子能上了:新生加收一个排。我爹转告了我。

云开日出,柳暗花明,山川万里气象新,五谷丰登绿茵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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