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ail:writun@qq.com 手机18738433468 汇款:邮编510260 广州市海珠区细岗路东四街九号之一(B座1607)陈功伟收
尝试你杰作的判断力!
一曲纯真崇高的密恋之歌。
一、意蕴邃远:精神灵爱的迷梦及其所体现的人生极致追求,在生存欲望的夜空中升腾起精神大爱的霞光;山城群体画卷又如诗史;大道向善的广阔深入思考。二、艺术独特:众多翻新的象征意象,各色人物的性格塑造,纯熟老到的生活语言,深厚宽广的文化底蕴,豫西独特的风俗人情等,华丽与质朴并存,踏实与空灵相映;建立在中外文学宽厚的修养之上,有成为文学杰作的质素。三、适应需求:针对物欲横流倡导精神追求。 内容简介 小说描绘了一个“地主羔子”知青稚拙地追求纯洁高尚爱情的迷梦,展开了一幅壮丽神奇的画卷:那一条孕育华夏文化、波涛云霞里若隐若现女神的大河,那一带蕴藏着生命进化奥秘的深山,那一座古老贫困、忽发狂热精神病的山城,那一群山窝里追求闹腾、情恋变幻的知青。主人公备受摧残的心中升起一轮云霞幻灭后的灵阳:极致追求是创造不朽的真善美的精神生命。众多翻新的象征意象,各色人物的性格塑造,纯熟老到的生活语言,深厚宽广的文化底蕴,豫西独特的风俗人情等等,无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这是一部视觉新、内涵深的文学佳作,华丽与质朴并存,踏实与空灵相映,给人升华心灵、同心向善、探究生命的启迪和美感。 评论摘要 洛阳日报社主任编辑郭金龙: (市作协理事和写作学会副会长,在《小说界》、《散文百家》、《百花园》、《羊城晚报》等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200余篇,并被《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等转载。出版中篇小说《界墙》和小说集。曾与贾平凹等一齐主持第一届全国微型小说大赛评选。郭氏堪称小小说大家,作品和契诃夫小说、日本的一类小说类似,极朴素极自然,展示原生心态,细腻委婉,生活跨度自由灵活。) 我这几天在读着你的《霞颂》的同时,也读贾平凹的《秦腔》,感觉同样让我读起来爱不释手。一开始读给我的感觉就很大气,现在和大作家的作品比较更证实我最初的感觉。你有成为大家的潜力! 各色人物的性格塑造,纯熟老到的生活语言,深厚的河洛文化,豫西独特的风俗人情――等等,都已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先向你表示由衷的祝贺! 总体感觉《霞颂》是一部视觉新、内涵深的知青文学巨著,与众多的知青文学人物相比,知青“贱民”任广为是一个具有独特审美价值的新的知青典型人物,够得上恩格斯说的“这一个”!作品中广为、隆长、董师傅等人物的思接千载、博通中外古今,既丰满了人物形象,也显示了作者你渊博的文化底蕴以及丰富的艺术想象力,由衷钦佩赞赏,我也因此更加坚定地认为你具有成为名作家的极大潜力!
九歌之一 深山密恋
一 恍兮天仙梦 劫车还山城 一夜都漆黑,黑呀,怕怕人的黑,看不清也说不明的黑,没有边更没有缘的黑,活像一头大黑魔鬼毛森森的,扑天盖地,严丝合缝,窒人气息。 远古的冓火终于引燃着了一苗云彩。山峦上一团白亮中泛出一抹红晕,像女儿家粉面含春,让人羞于凝视。不大一会儿,围火狂舞的蛮女飞上天幕,化成了空中一朵朵、一片片、一团团天仙,缭绕,迸放,狂野,天真,展示狩猎捕捞的惊险和粗犷、恋爱追求的火热和奇妙。冓火也燃成了女娲神每天都烧起的一炉熊熊天火,冶炼出数不清的五色石,一块块都要擎起来去填补混沌中那个窝藏黑暗的黑窟窿洞。 裸露着土黄肤色的山峦、坡沟、房屋,都拂上了红纱。掉光头发、褪净衣裳就显出了枝枝叉叉的洋槐树、苹果树,也都披红挂彩了。山岗上面树林子里的林区大院,人影晃动着霞光,青灰的灶烟剌剌的有些儿呛人。夜黑里不知孤缩在哪儿的麻雀――这地方都叫“喜虫”――连一声都不敢吭,这会儿自在轻松地唧唧喳喳个不停。 院子外头,早有个青年站在打麦场边了。四围里清冷寒气夹着几丝农庄特有的骚臭味道。休看我身形单薄,可有雄心勃勃。久久向东眺望,头脑里却想象着古代诗人、英雄的形状,心里头好像从旁边打量欣赏着自己的仪态风姿。自认为参与着一种天地大典。 却一瞥,天边仍然凝望着最后一颗星。它一整夜都那么渴望着朝霞,却在这时分淡化成了白色,渐渐消逝入蓝蓝穹窿的浩茫里。 从黑爪牙缝隙里飞出来的那群仙子载歌载舞。典仪热烈隆重庄严。天幕大开,终于簇拥出了宇宙的主宰、光辉的源头,太阳。古人还称呼为天神爷,慈祥,明睿,观照着大地上的万物。乡里人又称它为日头,说是天的头吧。日头照着你,你不能不感到自己的渺小,不能不想到只有从它那里才能吸取无穷无尽的能量和光芒。日头又称红太阳……最好不要多想,可是年年月月日日都有广播、有歌曲响起在耳旁,出现在报刊书籍文件资料里。自己的思想汇报也都要写上在“红太阳”的照耀下指引下走上山下乡的金光大道……他看着你,你却看不清他,太亮了,刺人眼睛。 2 土黄的、淡蓝的、青灰的、迷蒙的山峦,像无边的牛群重重叠叠、挤挤抗抗地远去了。这地儿就叫伏牛山区。很有可能,咱人类就在这深山窝里从猴子进化成了人。全世界的生物学家都瞩目着这一带深山区――远古文明的中心哪,据说挖出来了距今四千多万年前的“跗猴”的化石。弄不清啥猴儿,有说不是猴。那是国内发现年代最为久远的原始灵长类动物标本。恐龙蛋化石更是不在话下,这一窝那一窝。还有十万年前智人头骨和牙齿的化石。河边石壁上镌刻着唯一的治水英雄大禹手书真迹“雒河”。咱人类老早必定就在这地儿降伏了比自己强健、比自己个头庞大的牛,驯化了牛,结盟了牛,这才有了农耕的蛮力,开创下“牛人史”。山就这么叫做伏牛山了吧。联着黄土高原,挨着西南边的神农山。伏神伏魔,全都瞎胡毬说,荒诞不经;伏牛,却是实实在在的超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人类重大历史事件。人们看着有神力的牛,慢慢地牛群和大山重叠在了一起。人们也想降伏牛一样的群山。可笑可叹的是,历史却会把人变成牛,常常牛都不如哩。至少已有上万年时光,人和牛这对老伙计谁也离不开谁了,分都分不清了,都成了人类历史的主角。应该写出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做《牛文明论》。最好能像俄罗斯诗人莱蒙托夫创作长诗《恶魔》一样,写一篇叫做《牛魔王》的长诗。老百姓有句口头禅“牛,真牛哇”,也许印证着这一人类共有的上万年的感受。眼前这山上山下,数不尽的田地,都还是牛这群老伙计来耕耘。耳边隐隐飘悠起了大河下游岸边一个汉子的土腔土调:“……哎--天边灶火哎--好霞光,犁地都穿哎—花衣裳……” 天边,三十里远处横卧着一架分外高大的牛头岭。岭那边,看不见的那山川中间,流动着可以说是“牛文明”也就是中华文明主流之一的洛河。那美妙而又文雅的河,从上古就流传着一连串女神仙的传说。河畔座落着一个古老的县城,牛氏县的中心。哪个知青不想回到从小玩到大的城里去,不想见到父母朋友呢。 更何况,城中有一个飘渺的处子身影哪!那么袅娜,天真,妩媚……两年多的日月了,深藏在任广为的心底。不敢去想却又常常升腾心空。于是,便有几乎每天的凝望仪式,望到的是彩霞,想象的是那曼妙的身影……每次回城都盼着幸运出现:碰巧在大街上看到她。至今没有过。这回……上午土阳关大青林区知青都要向这升起霞光的地方“杀”回去了。 昨晚满院电话铃响,惊飞几只房檐下喜虫。场部知青余抗美打来的:“弟兄姐妹同志们,出大事了!有人日他妈的欺负我们革命知青。我们已经揭竿而起,开大会,声讨批判。要团结不要分裂,谁做知青的败类谁倒霉,死了死了的。快快回来回来的!张立武代表广大知青要求你们立马杀回场部……” 几乎每个早上都要面向东方发一会儿呆。这时候,有点儿苍白的脸庞就能红润起来。阴郁的眼睛也有了光亮。好像嫌视野不够,竭力向更远的地方甚至虚无的境地眺望。瘦削身躯支撑着相对来说有些硕大的脑袋,昂成英雄豪杰的模样。手持一本厚书就像提剑在手,联想古往今来的书生意气。也就独立寒冬这一会儿气壮山河,忘乎所以。不自觉地挥一下手,拂去幻境。回归平凡,顿感在这人世上沉重、压抑、渺小的实在。深思的眼睛警觉而又不动声色地看看四周。 3 “广为,广为!你是干啥哩?快吃饭啦!都等着你回城哩。” 大院后门口露出王化云,端着碗,喊叫完就缩回去了大鼻子。带着一丝剌味的声口里明显有着哥们关系近乎的直爽。 任广为急忙走回现实中的大院。刚到后门口听得一阵杂沓响声,感到脚下大地都微微震动。赶紧闪在大门一边。 清冷的空气中,热烘烘的臭骚气味扑鼻而来,竟如黑影,映在霞光中让人体会生活的粗蛮繁难。人类最能干的老伙计挤挤抗抗地出来了。鼻孔和嘴巴对着寒冷喷吐出白浓的热气。这热气必定吸入人的鼻孔,没有法子,同在一方天地。黄牛多,黑牛少,红牛也有两头。性格绵软的,牛角又尖又长。性子暴躁的,会被截去角尖。人如果大都变成牛就好管理了,就实现了众生良善的世界理想吧。谁来管理呢?当然都想做管理者了,于是就有斗争,或者叫做政治。问题是斗起来就要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了,成为动物智慧机巧之最。管理者就叫统治阶级,被管理者虽然看起来都是人类,却应叫牛羊。好多人头脸虽然没有变化成牛,心性变的可不少了。大家又都不想做任人宰割的牛羊。 有几头牛松快地叫了几声,欢庆着又一次从牛圈里解放出来。牛群中间,一头大牛如同鹤立鸡群,格外高大威武。两只长角好像双臂伸展,又像宋太祖赵官家的长帽翅。浑身都像披着漆明发亮的高贵金黄的绸缎。瞪着明亮、深沉而又和善的圆眼睛,朝他看过来。牛眼说话了:老弟,你比俺们强到哪了,忧郁个啥?人眼回答道:老牛哇,人的社会生活你就不懂了。我们还在以你们为基础、作主角的社会阶段,且受我一拜。牛说,感谢你老弟的理解,上万年没有的知音哪。俺们贡献终生,最后贡献血肉,都因为你们的本领太大。咱两个前世有缘,后会有期。哞-- 牛屁股后摇晃着工人石信子。五十来岁的老师傅了,应当尊重。不过,老石不讲究别人的态度,搭蒙着眼皮,一幅模模糊糊的神态,哼唱着小曲。夜晚在大院里手扶拖拉机车兜上给知青唱《十二更》,一更怎么,二更咋样。记性不错呀。那是当然,打小哼到老哩。总要交待小青年们,可不敢说出去,会说我教唆你们,是你们强迫我的。瞎说,都是瞎说。 老石是土著,有工资就在土阳关一带数得着,后找的老婆年龄小他二十多岁哩。老石管不了二婚老婆,也就不管,“全当墙窟窿”。这女人一来大青林区,林区黄主任笑得可好看了,说话就温和起来了,十分关怀。 大鼻子说老石精着哩,装信毬,遇上运动没人揪。 石信子见人是不打招呼的,顾自照看牛群走出大门,走向云雾缭绕的林间山坡,悠悠地吼唱山歌一样叫骂着:“黄犊子,日你妈,狼食啊!老犍子,狼巴子等着你哩。你瞎跑啥!小心你跑到天边掉下去!” 牛们跌跌撞撞,冲出憋了一夜的足有上万年历史的黑暗牛圈――伏羲为了人们关起了它们,走向曾经百万年自在舒畅的蓝天、高原、大山。 进门就是伙房,胖师傅正好做象征招牌。师傅喜欢读书人:“快吃饭吧!书也不能当饭吃。” 伙房师傅请的是土阳关的临时工。黄师傅肥胖高大,过量的营养化成满面红光。头顶光亮红润,石信子骂这头是“红虫”――刚生下来没几天的小喜虫,可能是耗精过量的表现。一见他就要想起一个传说:早年间土阳关街上民间自发比赛,老黄的家伙雄霸一方,翘起来威风凛凛,挂着一支冲锋枪满院走动。娶过五个老婆,前四个都是被他弄死的,第五个哀求他套上垫圈这才勉强应付着过得下来日子,但也成了可怜巴巴的病秧子。 草民百姓传说,日子日子,每天原叫每日,每天都日才能生出孩子才是过日子,不日就不叫日子,叫活着,叫混日子。就连天心的日头都说的是这个亘古的大道理。早起或是下午,跟任广为这样的酸文人可不一样了,这地儿的村人是这么吼叫出来原始诗歌的:天都日红了,还不嫁汉。就说“日”这个祖宗造的字吧,有点象形,让人会意嘛。日肏不分,前者运用更加广泛。遇上难缠难对付的人,山里人就会破口大骂道:日鬼,日怪,日天,日嚼(又叫日骂)、日搞,日烘,日脓,日透,日死,日他八辈子先人……非“日”字不足以表达人心底的毒气。 广为不觉得饥饿,硬是塞进去几口。今天起码要走三十里路,说不了得走九十来里。肚子不如头脑那么饥渴,头脑最需要的是百科知识、人生至理和历史答案。 “红虫”说:“你那副精瘦身架子就得多吃点,有力气。” 广为说:“小时候,三年灾害饿坏了,吃不多。我是想吃胖。羡慕你哩。” “那,学做饭吧。大旱三年,饿不死做饭。朱元璋那个厉害皇帝都巴结做饭的,他怕闹他的命。首长吃过饭都跟炊事员握握手哩。”老黄心广体胖,豁达地笑笑。“说笑哩。读书好。” 4 宿舍门口,知青正在集结。 “欺负知青能有他妈的好下场!嘻嘻。”劈叉腔,王成民嬉笑着嘶喊着。同时上下挥动麻杆似的胳膊,手握亚铃。口号配合锻炼。他有毅力锻炼,身体比刚下乡时好了许多。林场成了体训场。却仍有不满。 “敢不批准我们回场部,就是镇压!”小李应合。手掌垂下,腿拉成弓步。下乡成了练武术的好时机。谁敢镇压他。 林区黄主任不敢。昨晚他请示过场长。没办法,陶书记老人家也没门,放他们回来吧,天还能叫他们小猴儿闹塌!黄主任钻在自己的小屋里,不大露面。自从林场来了钦差的知青,黄主任得罪不起,有失山大王的威风。 “快点了!快点了!弟兄们快点了!”像喊叫又像哼唱,偏偏没说姐妹们。杨军贵早已披挂整齐。身架强壮高大,显得挎包很小意思。精力太充沛了,轻快地弹跳几下。腰紧黑色练功带,足蹬白色运动鞋。天没亮,他已经跑上跑下,到四五里外土阳关街上兜了一大圈子。 一瞥广为,军贵催促:“书生,就你慢呑呑像老牛。快快快!班车十一点过石河口,三十里路咱走着去,跟不上车就惨了。” 广为答应:“好好。” 成民从军贵身后闪出来,弓着麻杆腰,手握亚铃举了几下,表示性格,显示近乎,明晃晃的大嘴巴总像要流涎水,阴阴地笑着骂:“就你他妈的慢动作,跟婆娘们差不多。” 广为不想挨骂,但也不想和他计较,脸一沉,冷冷地走回屋里。 屋里,大鼻子王化云正在接受张冬梅的关照爱护。碗也要冬梅给洗。冬梅挺文气的,只不过个头好像高了一点点,两道黑眉毛好像浓了一点点,上唇绒毛好像黑了一点点。每晚,俩人都守在女知青三人小屋里,温馨幸福。另一个女知青春莓视若无睹,双手机械地操作着没有尽头的毛线编织着衣物,双目却像迷醉在自己的幻觉里。 化云个头不高,文弱书生的样儿,但是鼻子长。人都说鼻子大了有福。可不,大象鼻子大,走在弱肉强食的草原上胜似闲庭信步,寿命长达八十。上小学的时候,大鼻子就有女孩儿同上学、同玩耍。嗅觉灵,听觉也灵,全场、全县甚至全国的消息他都打听得到。嘴皮子更厉害,好吹好喷,爱“鬼”(就是表现和炫耀),一说就要半天时间,唾星乱飞,人称吹壶子、扇板子。才华横溢哪,这能耐在知青中并不多。 大鼻子不光和女生有说不完的话,还和任广为也谈得来,云天雾地。世界,国家,中央,省市,没有大鼻子不知道的,提供很多真假难断的小道消息和奇闻异事。最吸引知青的,是中央的消息了。中央呵,就像《西游记》里的天庭。能从花果山上到天宫,除了孙悟空,哪个猴儿、哪洞妖怪都不行。更别说林场的小猴儿、小妖精了。咱去不了中央,嘴巴说说也行。 听说了吗?尼克松总统的助理黑格将军,偷了我们的九龙杯。知道怎么要回来的嘛?玩魔术,玩九龙杯,然后指着黑格的公文皮包说藏在里面一个。周总理最会说话。一位西方记者问周总理“现在的中国有没(山里人说成‘莫’)有妓女?”总理说:“有!” 全场哗然,议论纷纷。总理补充:“中国的妓女在我国台湾省。”顿时掌声雷动。还有个外国记者不怀好意地问总理:“在你们中国,明明是人走的路为什么却要叫‘马路’呢?”总理不假思索地答道:“我们走的是马克思主义道路,简称马路。”又故意问怎么你们中国人都是愁眉苦脸低着头走路。总理反问走上坡路的人怎么走路,说走下坡路的人才趾高气扬。主席给总理写了几首诗,其中有一句红色江山谁来守。总理对诗江山我来守。 不说小县城,就是小乡村也是到处都有人议论着国家大事。最艰辛的物质生活,伴着最高超的精神会餐,这是中国几十年的社会现象。这现象越来越强化。 谈女人是少不了的节目。某某公社头头搞了几十个,真他妈的厉害。某局长正在搞女人,一台照相机伸进纸糊的窗户里照了相,证据确凿,县委只好调动他的工作。城墙上那个洞,是县人大某某和某某两人的聚会场所。推荐工农兵大学生,谁推荐呢,谁想随便推荐你。这不,两个女知青喝了安眠药,救醒来了但是脑子却不顶用了,呜呼。 大鼻子又催了:“走吧!快收拾东西。你看芳茗都等好久了。那像你,不顾别人!”能说到一起的老同学发话,即使是训斥也听起来顺耳得多了。 任广为扭头去看外头的高个儿女青年。一张笑脸明媚灿烂。张芳茗站在一间男生小屋的门框上,盘起来的时兴式样的头发辫快要顶着门上沿。平日,她的大辫子垂在腰间,垂在男同学从小学时代就留意的心上,--广为也不例外。个子本来就高,空中优势很明显。 从小学都上一个学,但是,能和这个出众的姑娘搭上腔就不是容易的事了,其实她对人都是很大方很温和的。你看她,居然买得到粉红色的运动衫,修长的蓝裤腿从上到下嵌一条白纹,运动鞋白亮。走起路来,就像记录片中的长颈鹿轻飘飘地游动,让人仰视。从小到大,她都是同学们活动、注目和谈论的热点。每个姑娘都能鉴定比较自己的魅力大小,掌握分寸并且可以运用自如,享受性地渡过自己的黄金岁月。漂亮大方的芳茗在林场男知青中挑选余地不大,这是因为男知青不是本人及其家庭很一般就是有家庭问题。家庭问题不大的领导干部子女,几乎全都光荣参军,走上了入党提干的金光大道。剩下来的只好进入“广阔天地”--其实只算一个山窝或者圪瘩村儿。 王奋力在男知青中大约是唯一的例外,家庭最红。戴着正牌绿军帽,穿着正牌军装,估计黑亮的皮鞋也是军用品。他爸爸贵为军分区副总参座,从越南防空战场上下来。他下乡,大约由于哥哥已经参军离家太远,也由于爸爸刚从炮火连天的越南战场上幸运地活着下来,老是提心吊胆的妈妈非要小儿子留在身边不可。奋力没有高干子弟的派头,这大约又是一种派头,年纪小却沉稳精明。 一年下来,知青群分开了感情投机的小圈圈,算不上利害关系的小山头。最有实力、最能出头露面或者最有背景根底的几个,形成贵族群,张军贵、王奋力和张芳茗等,常常一起活动,打篮球,打扑克,谈天说地。广为和大鼻子算是一个文化圈子,联系着相隔二十里远的县五七干校垦殖场的同班同学雷隆长。几个书生交流着读书体会,悄悄地写点散文诗歌加小说,议论自然古往今来,自觉酣畅潇洒、目空一切、不可一世。还有武侠圈整日苦苦练功,把每一个同伴都当作假想敌。看着你的时候都是在捉摸着狠揍那个部位,打翻在地呢还是点到为止。音乐圈夜晚弦歌不断,魅力十足,风流大方。
5 在一个目标上,各路知青英豪步调一致:回场部,就是回城回家。一伙知青上了大路。路上八个人的队伍,隐然三个群体,连接还算紧凑,只是说话交流不一样。 贵族圈腾起暧昧的笑声,以致引起儒生圈的注意聆听。 张芳茗嘻嘻地笑着,竟然说:“你做了个啥梦?床单上有两块硬痂哩,肥皂都打了两三遍。” 用着老大姐的姿态。话语所包含的青年男女心理关系程度,让人嫉妬。任广为感到听觉分外敏锐,心都不自在了。 一张洁白的圆圆脸庞,红润的小嘴唇常常笑开来,露出雪白牙齿。身材苗条个子高,就显得脸蛋小小的。 王奋力偏着头,不好意思地说:“谁让你洗的?我说过不让洗。洗洗运动鞋子就行了。”脸有点儿黑红,五官周正,普通话呢。 杨军贵眯起小眼睛,嘿嘿嘿嘿笑得开心,指着王奋力:“你这家伙!你这家伙!老实交代吧,和谁做梦办坏事!嗯!说!”他不喜欢和女知青打交道,有点瞧不上男女之间的唧唧哝哝,但也开玩笑。 成民弯着腰子放肆地笑着,大嘴巴明晃晃地流出一丝涎水:“还有谁?还能有谁?茗姐啰。” 王奋力这个沉稳精干的小伙子不会轻易谈恋爱的,大概追求很高,或者时机未到。杨芳茗看起来关心爱护的是小弟弟,也就更加大方。小弟弟有发展成夫君的可能性。 “哈哈哈……”放肆的笑声白晃晃的一大片,在土阳关干枯的河川里闪亮着滚动着。 只见坡坡岭岭,路上老半天不过一辆汽车。早听说班车要通就不开通。县汽车站试开过一辆敞篷的嘎斯车,乡里人蜂涌而上,车开动了一阵还有三四个汉子双手扒在车沿上打滴溜。 说说笑笑,青年人走路一点都不觉气疲累。说话声和笑声,震动着河川(没水的河,下大雨会发点洪水)、山坡、土沟。土阳川阳气太盛,天造地设了一带黄土岭,粮食不愁吃,却没水喝。一川人都喝水坑水池里的雨水。走出二十来里,却见山崖半腰炸出一条水渠。水渠弯弯曲曲,直路有一里长它就要弯上五六里。半途而废了,碎石狼籍,崖头破损。看来人们尝试过从石河口向地势高的土阳关引水,失败了。广为心里一动,想起了新出版的《列宁选集》上的话“苏维埃加电气化就是共产主义”。 四野里,有几处人影晃动在梯田中,与地奋斗呢。两千年前也能修。这有啥进化!牛马化,退化。学大寨十来年了,仍旧在学,学,动不动掀起“热潮”、“高潮”。半坡上插着一面红旗,有的地头竟然插着一排子让人观看的人来高的标语牌,上面红漆写着“农业学大寨”、“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之类豪言壮语。穿黑裤袄的人,有的露出赤裸裸上半身,都弯着腰子,手持铁锨直直地挖下去,翻起深红的土块。真正地挖地三尺,县里又在推广深挖深翻、大造海绵田的先进经验。下乡的知青和回乡的同学暗地里骂,日他妈胡几巴瞎弄哩,翻那么深,剜墓窑子哩。死土没养料倒翻上去,种个毬的庄稼。唉,农业人这么活一辈子,牛都不如,不知啥时候是尽头。那当然要削尖脑袋去吃商品粮了。 广为想起了中央文件上说的美国农民韩丁,一个人呀,操作各式机械种了一千多亩地。唉!想起了几年前看到的《参考消息》报纸上说,美国人都登上月亮了。中国人,阿Q,你还不觉得可悲可怜、可耻可笑、可恨可愤吗!整天日弄人能弄出个啥! 地里留着密密麻麻的玉谷茬子。要在城郊,玉谷茬子都被人拔出来烧火做饭了。 也有让人眼一亮的景物。高高的柿子树顶,枝枝杈杈里面留着几个红丢丢灯笼一样耀眼的牛心柿子,给明年结柿子做引子,让人觉得甜蜜可口,正可解渴。扔石头可能打得下来,下来可就摔成一摊稀糊。上树也不行,柿子隐在树稍子中,胳膊够不着,掰树枝也不顶用。 大鼻子和冬梅并列而行,青年男女都有那么多话头,说说笑笑。大鼻子手舞足蹈,滔滔不绝。 前面走着贵族,后面走着恋人。广为夹在中间。 芳茗在学校是班干部兼校花,见识广,心性好,会照顾情绪,回头对广为说:“你的书太重了吧。广为你最像教授呵。”能有漂亮姑娘这么几句话就够广为的意思了。 瞧瞧吗?!四五本书。这三本厚似砖头,《列宁选集》,《资本论》,《中西文论》。县高中牛老师借书给他的得意学生,常年不断。正在十岁出头要读书的时候,革了书的命。除了红宝书之类,书都有毒,受到“批判”,劫后余灰,东躲西藏。近二年,广为才挖出一些找书的渠道。母校是书籍最大的来源。 杨军贵表扬说:“广为肚里有货。只是茶壶里煮饺子,倒不出来。嘿嘿。” 成民家庭属于城市贫民,由于来到林场后锻炼投入、政治一致而挤身在贵族圈里了。他轻蔑地一撇嘴说:“中毬用。县中的教师不都叫游街贴大字报了。”成民的爸常年在大街上卖红薯。他很为出身而自豪,七八年前就曾在街上堵截广为,说咱是贫民,打倒小地主羔子……地主!凡和“地主”相联的名词,都是广为之类的青少年最怕听到的敏感字眼,也是成民之类青少年的绝招和法器。 广为笑一笑作答。岂止是像,可叹没有作教授的机遇。连当工农兵大学生的机会也不会有。推荐上大学,后年他们这一届知青才能轮到。场里会有一个指标。谁会有办法?家庭优越的,有背景的,这不用说了。杨军贵怕不中。他爸是五七年打成过右派还是五九年打过右倾—领导干部才会有资格当上,脾气很大,打过仗的。地委书记的小车他也敢拦住大闹,要求平反,坐在北门外大路中间吉普车前头不走。地委书记拿他没办法,估计资格也没他老。儿子的胆魄自有家传。杨芳茗也不好说,她爸也是右派。右派也分大小,估计她爸的右派帽子不大,没听说有军贵他爸类似的壮举。广为更不消说了:父亲,右派;爷爷,地主。不知祖父叫不叫“分子”,也就二十多亩地,雇了一个长工,解放二十年来就给村里做长工不如的贱民。腌臜人哪:村里给他指定了几个公共大茅坑,刮风下雨都得担尿罐。王奋力想上大学,可能性最大,但他不是坐地虎。场部还有二三知青的家庭实力都很强大,会有一番谋划厮杀。 王奋力冷冷地看着前方,不参与这场书的讨论。谁不爱看书,本人看的书你们都看不到。见过白皮书吗?见过大参考吗?哈,你们能看到的叫小参考。 上了陡坡,几个人一齐欢呼,眼前又一世界。 南北横卧一脉高高的山岭,岭北边叫牛脊背,南边称牛头岭,正好挡着走向东边的路。光秃秃的山上,东一块西一团,不多几片郁郁葱葱的油松林,那是龙湾林场多年造林的成果。公路弯成一条灰蛇,从牛的一只蹄子底下往上钻,绕过它的腿弯,爬上肚皮,攀到脊背上去,再冲下去是四十来里长沟,深沟尽头便是洛河、场部和县城了。
6 石河口这地方和土阳关大不一样,山岩石峰,河水悠悠,颇有小江南的景象。山区都有两样地形:一样就像土阳关,地势高,一般在洛河北岸;一样就像石河口,在河南。四五里一马平川,河边参差几片房屋,掩映着绿中有黄的竹丛。悬崖上竟然悬着小庙红墙。 众知青来了精神,直扑下去。 这时候,远远的,公路上出现了一辆红底白顶的班车,像一头受惊的鹿飞驰而去,消失在牛脊背下山沟里的绿树林里。 都一齐剎住脚步,松挎了身体,喘着粗气。每天就这么一趟邻县的车,今天怎么过得快了半个钟头。还有六十里呀。芳茗哀鸣了一声。 大鼻子嚷嚷:“抗议!我抗议!知青们团结起来!” 军贵瞪着牛头岭,像个发狠的斗牛士,骂了一声“奶奶的”。 成民袖子捋到胳膊弯上,张大了嘴巴:“妈妈的。扒,扒车!全中国知青同胞都扒车。谁不扒日他妈妈!” 军贵说:“扒吧!谁不扒谁不是爷们。奶奶的。国家派我们上山下乡,总得回老窝,扒扒公家的车,不算啥。”汽车都是单位的,司机也就很牛皮,很吃香,搞女人的风流事也就传闻多。 大鼻子提供情报:“有个地方,知青扒车还打司机。司机太气了,开车压死俩人。” 军贵伸出手看表,手腕上套着护腕儿:“他敢!要他龟孙子的小命。奶奶的。广为,说说你的高见。” 广为不能不发言了:“扒吧!拦住车,再说两句好听话。” 成民说:“好听话中屁用,叫他看咱的身手。谁都不能当稀屎痞!啊!”麻杆腰上缠着黑色松紧带护腰。裤子捋上腿弯,绑着白色护膝。 7 大伙一步步拖拉到了山下,沿着公路又晃了一段,在一个上坡的地方驻扎下来,静待伏击,犹如先前的山匪。有车就必得从这里过,那时候,锣声一响,跳出一群剪径好汉,喽罗们一字摆开,刀枪闪亮,大叫“拿买路钱来”、“留下押寨夫人”。 那时拦的是长途贩运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小贩,这会却是当代重工业巨大威力。汽车响声传来,天地都充满了轰响。跟着,山岭后拐过来一辆绿漆货车。解放牌小嘎斯,长春制造,苏联型号,适合山区,伏牛山区奔跑的汽车大都是这一类。听说解放前后,山区还只有一辆烧木炭的汽车。十几年来也就小嘎斯汽车纵横翻腾在山间,近几年才添了白底红道道的长方型大车厢的票车。比老牛的劲头大多了,说有几十匹马力。牛的龙头老大地位不保,轰轰作响的小嘎斯取而代之,马在山区更是被迫进入消亡阶段。 几个人赶紧大幅度摆手。 解放牌嘎斯汽车开过来,轰轰响动。好像慢了些,快到跟前,呼地一下加大油门冲过去了。车窗里司机漠然的脸膛一晃而过。司机们颇有对付拦车的经验。要是只有一个女的,司机非常可能停下车子,让进驾驶楼,展开友爱交谊活动。司机横行山区的风流事传说可不算少。 大伙失望地看着上山的卡车,感到了无助的男性的群体失落。不如让张芳茗拦车……这算啥念头。 过了四五分钟,远远的又是一辆。 军贵粗粗的眉毛堆在一起,更加浓黑。小眼瞪圆了,扬起肌肉饱绽的胳膊。咬着牙,抖起了他常说的“神威”,说:“这回,男同胞,有种的,打横排。谁都别动。叫它压到身上,看他有没有这狗胆吧。奶奶的。”说着,走一步脚尖往下一压,带头走到路中心。 男人可不能让人瞧低。壮烈的感觉产生了。几个男的走到路中间。傲然地看着下方公路。 路是爷们开。这段路不陌生。四年前上初中,在县委张书记领导下大修备战路的时候,全班同学开到这个叫大窑垂的地方修了一个多月路。每天都大干,抡镢头,打炮眼,拉架子车。白面掺玉谷黄面的馍,最大的生活快乐。住在牛圈乌黑的棚楼上,自下而上的气味太大了。没想到,今天又在这地块这条道上拦车,就像几百年前的匪帮,却是弱者。 时间漫长,不知会出现啥样结果。不过,走六十来里路太长了,也太无能了。 “押寨夫人”张芳茗板着个脸,嘴唇想笑不笑的样儿。总算找到个话头想笑,脸庞和嘴巴都显得僵硬。 一生中,也算个关口,算个话题吧。 来了。山岭后冲出一辆嘎斯车,车顶煤块闪亮。远远地,加油呢,黑烟吼吼地叫,虚张声势,饿狼一样扑来了。 知青们拼了,站成壮烈的一排。大都仰起了脸,不看车。压住咱,司机你也得坐几年监吧,工作就没了。何必这么无情。你没生男育女吗,你不怕!孩子就不用下乡了! 广为盯着虎口样扑来的绿漆车头。看得清驾驶楼里司机胖胖的脸颊、紧张地攥着方向盘的两手。 四五米的地方,车才慢了些。急刹车……嘎斯车尖利地叫了一声,停在离小伙们尺把近的地方。两个小伙只是本能地仰起上身。 司机推开车门,无可奈何地吼骂:“找死吗!” 早一拥而上。 广为边扒车边说:“师傅谢谢了。六十里实在不好走。” 军贵催促:“罗嗦啥!快上快上。” 呵,浑身轻松了。 司机缩进车门。忽地一下,车猛地窜了出去。 知青们都赶紧抓住身边的车厢板和煤堆上的货箱,上身仰起。拐一个弯的时候,车没有减速。要不是抓牢,就会甩出车去。 广为放出马后炮,喊:“抓紧!” 这司机,想出事呵!想出事又不担责任呵!会说是知青强硬扒车。 嘎斯汽车旋转着爬上高高的牛头岭,便飞扑下去。两耳边冷风呼呼地响,像小刀、铁鞭捋得刺疼。
8
公路隐隐隐约约在山下大沟里缠绕,像草丛出没的蟒蛇。青石岭上覆盖着灰褐色的草皮。半山腰挂着一片树林,又一片树林,松树浓绿,槐树和杨树灰黑。都还没长到十来岁。这一带,就属于县龙湾林场的势力范围。老人们都说,五八年以前满山满沟原始森林,都烧毬了,炼钢炼铁了。人定胜天,创造奇迹:几条山沟成了大火炉,人们站在山上往火沟里扔树木。史无前例呀。要是留意,会在深沟里寻到几个像椅子那么大小的生铁疙瘩,铁块和石头熔铸在一起,黑一条,赭一块,灰一片。真是常说的铁的见证。 偶而看得出两棵核桃树,那是建设四十里核桃沟幸存的成果。那会儿,抡镢头的男女老少,红旗标语,漫山漫坡。县委梁书记坐着吉普车视察来了,就激起了峡谷震荡的呼声:“梁书记万岁!大跃进万岁!”山高皇帝远,竟然喊叫七品芝麻官“万岁”,县报《伏牛山》记载着这一历史事件,板上钉钉,后来大字报揭发出了这位“走资派”的滔天罪行……一场史无前例战天斗地的闹剧过去了。光靠人拉肩挑不行。现代化,工业化,才有移山倒海的巨大力量。这是近几年读书才懂得的一个道理。 深深的山沟里,大石头就像砖块,不多几个人影麻麻点点。蓝天和山尖之间飘荡的一块白云,遮住了阳光,在沟底和山坡上的明亮中游走着一大块阴影。 汽车飞快,沟底坡后会闪出几间乌黑的瓦房和草屋。小坪上有人坐在石头上,小娃儿乱跑。 青年们半个耳朵都冻红了,边缘有些乌青。大鼻子竟然钻在冬梅怀里。冬梅盘膝坐着,一手扶着车厢,一手搂着有福人的脑袋。大都凝视前方,心早已回到城里。时间少的也有一个来月没回城了。到了山里才觉得城里不一样呵,反差太大。山里有啥,新鲜凄凉的空气,荒野寂寞的树林,云起云落的山岭,老死不相往来的村人,还有啥能吸引人的?电影,闹市,书籍,篮球赛,男男女女……全都在城里。 一弯,又一弯;一坡,又一坡。一顿饭时候,眼前忽地开阔许多,大沟两边分开,天空也宽阔起来。汽车冲出深沟,出现了一番天地:洛河川横在眼前。河川空旷,天空高远。河滩冬日里褐色的槐树林一大片又一大片。树林子挨着一块块绿绿的麦田。长长的河川,连缀着一个又一个树木掩映的村落,白色炊烟飘荡。 你肯定知道黄河是中华文明河,但可能没听说过有这么一条几乎和她平起平坐的支流吧。其实这条河,比黄河还正统,流动的是“文化”、“文明”的源流呀。听说过“河图洛书”这么个典故吗?黄河波涛中出来一马,背上画图;洛河浅滩里出来一龟,背上刻书。大圣人伏羲认出来了,画出来八卦,研究出了成果。后来学者研究,说是宇宙、华夏、万物的布局、规律和象征,必得人类生存几万年才传下来了这么一点精华。就是说,从此有了中华文化文明的精华,有了千秋万代演化的根源。 之后,这河水流动得更加五彩缤纷了。伏羲的闺女宓妃出没波涛,成了洛神。到了三国时代,河边徘徊过中国历史上独一家称王称霸的诗人之家。这家父子三人中最小的风流文人曹植,作为藩王来首都朝见,回去时走到河边,凝神远望,迷离恍惚,仿佛,看见了一个仙女。翩翩身姿就像惊飞的鸿雁,婉转体态就像灵活的游龙。远远望去,光芒万丈,像是太阳升起在朝霞之中;近一点看,明艳光灼,像是荷花从碧波里生长出来。神光离合,乍阴乍阳……多少年来,《洛神赋》伴着洛河,在流传,在吟诵。 丹升冉冉,霞飞飘飘。彩霞像仙女的翩翩舞袖。建功立业,着书立说,才是人生真正的事业……一个被歧视、被压制的“可教育子女”的心里,仍然有着自己的恋情和梦想。 河水流动,明晃晃的如银泻地,在树林枝杈间闪现着。槐树都有三层楼高了,说是六十年代初林场造的林子。夏秋之间,树顶黄鹂婉转鸣唱。仰起头寻找,脖子酸了的时候终于看到绿叶中的黄黄一点身影儿,高不可攀。就去小河沟里玩。翠鸟儿飞过来一条直线,站在细细的草梗上。瞄准了,一下子射进水里,随即叼出光亮的鱼儿,又一道丽影飞去。早上到河滩跑步,鞋子和裤腿被路边草丛上的露水都打湿了。碰见锻炼身体的人,习惯不用搭腔。最爱锻炼的几个家伙,浑身冒汗,生龙活虎。走路都一弹一跳,就像要蹦上树去。地里活却都不愿出力,锄地就像给篮球场划出粉线一样轻松快捷。上午十点一过就都只顾自地扛锄回到宿舍睡觉。咱管不着这些。下乡头几个月,场部中心区夏主任指定任广为负责四十个知青劳动,因为广为年龄大,高中当过班长,填写材料利量。两个月后选举知青干部,曾是小学同班同学的余抗美到处活动起来,两颗门牙呲着:“不能让广为干,会把咱们累死。”成民嘴边的白沫更毒气:“谁敢选地主羔子,反了!选王奋力!红色江山万年长。谁站错队就是阶级立场大问题!”结果选了王奋力。王奋力年龄小,爸爸的职位可就最大,谁不服气呢。不想吧,还是常想起生气的事儿。只看自己的景致吧。 向南那一头,河川最开阔,横着一道深灰的城墙,掩映在冬日灰秃秃的树梢和房屋中间。那是秦朝之前就建造起来的牛氏县城。 公路边高高一排白杨下面亮出场部大院一道白粉院墙。 军贵嘭嘭地拍着驾驶楼顶,大喊道:“师傅,停车!” 嘎斯车依然飞快,路两边小杨树向后飞跑。耳旁风声呼呼。 张芳茗伸出白玉般的手,在驾驶楼窗口师傅的脸边柔柔地挥动不停:“师傅,师傅,请你停车!”再硬的心肠也不能拒绝姑娘的祈求。 嘎斯汽车冲过场部百十来米,这才停下来。 几个人跳下车,喊叫:“谢谢,谢谢师傅!” 师傅不答。车忽地开走了,挟走了一团滚滚尘烟。 “哈哈哈哈……”笑声响成一片蓬勃的青绿色,向原野中的林场滚动。让这些不断体验工业化优越性的青年“扎根”山窝,真是乖乖哄乖乖。问题在于大家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互相“哄”下去,谁不想“哄”谁就遭殃。 看见了,熟悉的林场大门,篮球场,还有大田,还有杨树……几个人长长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 几条标语横悬在眼前,白闪闪的。院墙上贴上了大字报、标语。几年来,它们横行天下,好似万万千千的上方宝剑、御赐金锏寒光闪闪,悬在每个人头顶。七八年前,南关一个看着挺朴实的老汉撕了自家门口墙上炮打会计儿子的大字报。老汉被一派革命群众揪进了城关派出所。当晚,南关大队两派人各自调动上千人擂鼓游行。看见儿子的队伍开到了派出所门口,他满眼热泪,一蹦大高,声嘶力竭地喊叫“万岁”。却见另一派队伍里冲出来一个长着刀削长脸、细篾眼的年轻人,振臂高呼“打倒破坏运动的牛鬼蛇神”。老汉半夜就被捕入狱了。听了派出所所长宣布的上头人紧急研究出来的逮捕令,一颗足有花生豆大的汗珠从他鼻尖上滴落到泡馍茶缸里。这些年来,人谁敢说不怕大字报。好在,自己也可以动手写大字报。 又有了这样的念头:知青援兵杀回来了;做啥事都要小心为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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