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ail:writun@qq.com 手机18738433468 汇款:邮编510260 广州市海珠区细岗路东四街九号之一(B座1607)陈功伟收
尝试你杰作的判断力!
一曲纯真崇高的密恋之歌。
一、意蕴邃远:精神灵爱的迷梦及其所体现的人生极致追求,在生存欲望的夜空中升腾起精神大爱的霞光;山城群体画卷又如诗史;大道向善的广阔深入思考。二、艺术独特:众多翻新的象征意象,各色人物的性格塑造,纯熟老到的生活语言,深厚宽广的文化底蕴,豫西独特的风俗人情等,华丽与质朴并存,踏实与空灵相映;建立在中外文学宽厚的修养之上,有成为文学杰作的质素。三、适应需求:针对物欲横流倡导精神追求。 内容简介 小说描绘了一个“地主羔子”知青稚拙地追求纯洁高尚爱情的迷梦,展开了一幅壮丽神奇的画卷:那一条孕育华夏文化、波涛云霞里若隐若现女神的大河,那一带蕴藏着生命进化奥秘的深山,那一座古老贫困、忽发狂热精神病的山城,那一群山窝里追求闹腾、情恋变幻的知青。主人公备受摧残的心中升起一轮云霞幻灭后的灵阳:极致追求是创造不朽的真善美的精神生命。众多翻新的象征意象,各色人物的性格塑造,纯熟老到的生活语言,深厚宽广的文化底蕴,豫西独特的风俗人情等等,无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这是一部视觉新、内涵深的文学佳作,华丽与质朴并存,踏实与空灵相映,给人升华心灵、同心向善、探究生命的启迪和美感。 评论摘要 洛阳日报社主任编辑郭金龙: (市作协理事和写作学会副会长,在《小说界》、《散文百家》、《百花园》、《羊城晚报》等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200余篇,并被《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等转载。出版中篇小说《界墙》和小说集。曾与贾平凹等一齐主持第一届全国微型小说大赛评选。郭氏堪称小小说大家,作品和契诃夫小说、日本的一类小说类似,极朴素极自然,展示原生心态,细腻委婉,生活跨度自由灵活。) 我这几天在读着你的《霞颂》的同时,也读贾平凹的《秦腔》,感觉同样让我读起来爱不释手。一开始读给我的感觉就很大气,现在和大作家的作品比较更证实我最初的感觉。你有成为大家的潜力! 各色人物的性格塑造,纯熟老到的生活语言,深厚的河洛文化,豫西独特的风俗人情――等等,都已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先向你表示由衷的祝贺! 总体感觉《霞颂》是一部视觉新、内涵深的知青文学巨著,与众多的知青文学人物相比,知青“贱民”任广为是一个具有独特审美价值的新的知青典型人物,够得上恩格斯说的“这一个”!作品中广为、隆长、董师傅等人物的思接千载、博通中外古今,既丰满了人物形象,也显示了作者你渊博的文化底蕴以及丰富的艺术想象力,由衷钦佩赞赏,我也因此更加坚定地认为你具有成为名作家的极大潜力!
九歌之一 深山密恋
二 知青瞎闹腾 极右话语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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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里冒出来牛崽样一架坡梁,似乎伸头到静静的洛河边饮水,却称青龙头,形成了一道大湾,叫做龙湾。 人们都知道湾里的坡跟埋有龙骨。身上受点伤出了血,只要拿白色的龙骨刮下一点粉末按上去就能止住,灵应着哩。挖出过恐龙和大象的骨架子,挖出来原始社会的骨器、石器和玉器,挖出来刻了符号的牛骨和龟甲,证明这里亿万年前就适宜动植物生活,是古代文明的一个发源地。也许,女娲、洛神原来就生活在这块风水宝地上。湾子南边紧挨着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县城。湾子东北方的河滩上,座落着县龙湾林场。 林场建在五十年代末,主要任务是协助广大干部群众两三年里砍伐光了方圆上千平方公里的原始林木,用于“大炼钢铁”,把自古以来蓊蓊郁郁的山岭削刮成了秃头。之后,主要任务是由上级拨款来造林,每年十几万元几千亩山地。工人说你看看植树的山上,一元钱人民币都能铺满。林场有一项明显的劳绩:洛河滩这一段布满了树木。职工百十人,拥有五个林区。最远林区距离场部上百里。一辆大拖拉机运东运西。场长笑称自己“雷半县”,管了半个县的地盘。 林场大门旁“万岁”之类历史性的白粉大标语旁边,墙壁上新贴着歪歪斜斜的标语“打倒迫害知青的小工贼”,墨水淋漓。 返回的知青不再陶醉扒车的凯旋,脸上登时严肃起来,政治起来。 一进门,白晃晃黑乎乎几幅标语分外惹眼,贴在山墙上和树干上。 “打退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黑潮!” “罗大力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包庇迫害知青的人没有好下场!” 伙房里出来两个工人,一见他们就绕开去。 大槐树下,知青宿舍一扇蓝漆门打开了。 白白一张脸探出门来。一见他们,张小强就跳出门来,欢天喜地,喊叫起来:“大青林区战友回来了!回来得好!回来得好!大长知青志气,大灭敌人威风!军贵!立武让你们立即来见他。”小强长得俊气,比大多姑娘们都好看的脸盘有红是白,可是两眼都是傲气、楞气。局座的爸爸娇生惯养出来的。 小个头的小强后面,跟上来了大块头的梁勇敢,一起欢天喜地地吼叫着。勇敢生就的门神脸,俩眼直瞪瞪的,腰间缠着练功的铁鞭,显得威风凛凛。 声震大院,如疾风暴雨。远远有人往这边打量。 大院确乎大院,足有三五十个农家院那么大。院中间一座高台,上面塑着一尊挥动巨手的伟人像。果树排排,花圃座座。果树下都挖出了围成圆圈的几个坑,正在上粪期间,浓烈的难闻气味飘来飘去,闻多了鼻子也就习惯了。大门向南开,北边正对会议室。会议室两旁,除了财务室,都是场领导个人的办公兼卧室。书记门前办公室台阶上,正有几个管大事、定命运的人影。大院东边,两棵老槐树荫着伙房前饭场的几十个水泥桌凳。大院东北边,扒掉院墙新建了二十来间知青宿舍,用的是国家给每个知青的三百元安家费。大院西边,排列着一般干部工人宿舍。通道后面,有一个满是果树和烂东烂西的旧院子,安排了临时工和家属,包括四个右派。 谁心里都影影乎乎:林场就这么形成了老少两军对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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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头皮亮光光的老人家,是当权派陶书记。还让人想起“红虫”二字。人一秃了头顶,全都极其珍惜脑后勺剩下的几根白毛。老人家却指着自己的头说过:“这颗秃瓢脑袋,不就是我县林业状态?!前几年又叫揪斗掉了一大批。日他妈的!”鼓出的雷公嘴里叨着烟卷,靠在小竹椅上,冷着一张瘦脸。串脸胡子雷场长和办公室主任余修明一左一右,都和乡村干部一样习惯地圪蹴在台阶上,两只脚成了小板凳,屁股下头是虚的。农村人圪蹴也就是城里人说的蹲功,那是长久自然的。都不时抬头看看体现着一元化领导的老人家。 聚的时间不短了。这种时候往往是在开全场最有权力的会议。都往知青宿舍瞄了一眼,就不再看。气氛是严肃的,像是有点儿冷场。 年近不惑的余修明知道领导对他有点责备。叫你管知青,管的是个啥,没想到会闹乱子吗!余修明想破了头,不知咋办是好,只好不时看看领导。他最会笑,对谁都笑,眼挤成两道缝,一张大嘴老是露出两排白牙。 老人家资格老,打过仗,听说上级特批他保留着战争年代的驳壳枪,这可是极少见的。儿媳妇不想跟他儿子过,看见这把枪对着她亮了亮,怕了,就不敢再说啥了,继续跟他的二杆子儿子过日子。打死你说是走火,可怕,老怕怕。像老陶这样的张飞、尉迟恭、李逵式的二楞子领导干部,县里有好多个,大都有点名气。战争年代更是少不了的,看看哪本古书上都有。可以总结出来一条历史的规律,谁拥有这样的煞星猛将、忠臣义士谁就能掌大权甚至得天下。近二年,嘎斯汽车司机老是从山里往城里悄悄地捎回来偏易柴火,都是领导的有关系的才能用公家汽车运输,算是不正之风。城里柴火二三分钱一斤,深山里才有一分多钱。老人家有个亲密战友,见不得这种有损于革命事业的丑恶现象,披着羊皮老棉袄,成夜守在大桥头,突然袭击,拦截没收,战果累累,搞得县委没法处理。 老人家说话声音有些儿颤了但还是常常带把儿:“小雷子,他妈的那个屄,今年拨款造林任务大,钱还是那几万块。逼老子去告状呀!”不提眼前这场闹腾。 “小雷子”雷场长拿火柴点着了精巧的小烟袋锅,尊敬地笑笑,说:“你再去洛阳林业局缠缠,你能行。” 看余修明心神不定,一个劲向知青宿舍方向看,老人家这才提起大家心头的事儿:“妈的!这一窝子公子小姐,不是解放前财主家的公子小姐。这是干部家的。人家的爹娘,解放前拉锯那几年我就听说过一两个。咱谨慎着弄事。大青林区的知青回来就回来吧,入了冬山上的活也不多了。修明,你安排好回来知青的生活和工作,叫拖拉机上山去把他们的行李拉回来去毬。”老爷子早过了花甲,眼看就要古来稀了,粗鲁是粗鲁,待人常是随和的。业务上必定不在行,在行的是打仗“拉锯”,光是战争年代打出来的权威就够用一辈子了。脸上常带着笑,也好跟女职工--不过都是年龄大的--逗笑:“秋兰,你守了两三年寡了,那地方长住了吧。要不要给你捅一捅?早点找人吧。你睡不着觉,林场也没办法。”秋兰骂他:“老不正经。”他嗨嗨嗨地鬼笑,说:“不用怕。老了。蔫了。不中了。” 雷场长方脸盘上显示着思谋的神态,说:“能咋办哩?先顺着,看他们能翻多高的跟头,能跳出如来佛的手心!谁让咱贪图廉价劳动力!莫想着,弄来些少爷少奶奶敬不起。” 余修明终于把最实际的事兜出来请示:“一天工七角钱,这些天算不算工?” 老人家说话抖抖索索:“算,算开会、练球。总得叫吃饭。修明你照看好。闹两天就莫劲了。” 余修明露着白牙笑:“好好。陶书记一下子开了我的心窍。” 老人家的豁牙兜不住风,但是战争年代打出来的气性依旧,眼中冒出点儿冷硬的光:“这算啥大不了的事,死不了人。死了人才不怕。不怕才能干革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两天,我们开个全场干部党员会,把这些个知青搅和进去,政治学习,上头老是下来指示叫咱学习批判,正好,也讨论布置明春的生产。妈拉个屄的。老陶我见过的瞎娃子孬孙子多了。” 雷场长扬扬烟锅,照旧顺着老书记,说:“对着哩。由陶书记把舵,这船开不翻。” 余修明试试探探地看着老人家的脸说:“要不要找时间开个家长会?” 老人家搭蒙着上眼皮,思谋着说:“现在就要开始做家长的工作,分头打电话,找他爹妈。等时机成熟再说开不开会吧。” 领导班子的反应是快速的。小年轻,闹吧。孙猴子能闹到哪里去。 这里当权派说着这里的话。那里造反派办着那里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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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强和勇敢郑重其事地迎上来一一握手:“想着你们这会儿该下山了。欢迎同志们哪!雪中送炭。”这可是以往没有过的。 小强昂着头,满脸的蛮劲儿,敦实的个头。 勇敢则带着虎实个头生成的一阵风,腰紧黑色练功带还别着一把精致的匕首,运动裤扎着脚脖子。 军贵嘿嘿地笑,露出一口白牙:“挺像回事。嘿嘿。像样板戏,‘可见到同志们了’。到底咋回事?” 小强板起脸,严肃地说:“进屋说。立武,弟兄们回来了!” 还有着新鲜气的蓝漆门哐铛大开,出来几个男女知青。不同以往,表情严重,有着迎接挑战的神色。 抢先出来的是余抗美,高声叫道:“欢迎!欢迎同志们哪!”黑黝黝的脸上神色强悍,继承和保持了工业局长爸爸的本色。眼窝里一双蛮横锋利的眼睛左右横扫。从小学起,无论啥冲突,余抗美都是胜利一方。说话气势逼人:“我说知青是团结的嘛,叫他们睁开狗眼看看。谁敢分裂?!我们就叫他知道知道革命知青的厉害。”俩门牙有些翘,上唇常常遮不住白刃一般的利牙。 屋里传出张立武的声音:“进来吧。战友们!”声口跟两个月前不大一样了,缓慢了些,带上了威严。 广为和立武从小同学。大运动开始一年后,几个小学六年级学生聚在一起,成立了战斗队,住在教室里。找学校总务缠磨着,要纸要笔要墨用来贴大字报,钻研红袖章印上黄漆字的技术,跟另外几个战斗队吵吵闹闹。立武在六九年的战备返乡运动中回了老家。等到二三年后从老家回来,说话不同以往,深沉老练得多了,吸香烟,玩乐器。 小屋里热气腾腾,烟雾缭绕。相对两张床和几把椅子上坐着十来个青年,似乎开着重要会议,好像回到大运动头几年,带着冲动和热情。窗前应是会场中心,站立着张立武的身影。本来很低的个头,衬着窗户似乎高大了许多。披着有历史背景的黄呢子军大衣。左手夹一支烟,伸出食指缓缓地弹了两下。丝丝青蓝色的若隐若现着权谋的烟雾缠绕在他身上。 立武缓缓走前两步,语重心长地说:“欢迎同志们,望穿秋水哪!你们回来得很及时,知青,知情嘛,我们领了同志们的情份哪!就像宝玉知道林妹妹的心。”像电影上的人物,不论是架势,还是语气。虽说有点突然和新奇的感受,但还没觉得有多别扭。 扬起夹烟的手,说:“这个,我们要为知青讨回公道。我们再也不能忍气吞声了。谁迫害知青,谁就是人民公敌,无论他是走资派还是小工贼!” 余抗美往起一站,说:“对,不怕。谁也不能软蛋。我爸参军南下那年月,掂着脑袋拼哩!他说,过洛河的时候,对岸射击枪子嘭嘭响,河水到处开花。他们才不怕哩。也就我们这样大年龄。” 小强和勇敢都叫起来:“好!”小强还一猛地蹦起一下。 立武眼神变化更大,从过去的基本平静偶而冷冷一瞥变成了高瞻远瞩、俯瞰芸芸众生的庄严,时不时严厉地傲视一遍人群。 广为敏感地扫视小屋里的青年。年纪大点的女青年――智明是个典型,不动声色,做出虚心、矜持的样儿,低眉顺目。刘薇,在女知青中最深沉了,听说和立武谈得投机,晚饭后常常一块儿散步。年纪小些的女青年,小到十六七岁,大都在纯纯地笑,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口,简直是崇拜地瞻仰着立武。 立武有才呀,读书不少,出口成章,古代诗词典故随手拈来,音乐才能更有魅力。好多个早晨,大院外,迎着朝霞,对着果园,立武引吭高歌。之后,拉起了平常人见都见不上的西洋乐器小提琴—这乐器真他妈的太像一个洋女子了。立武下巴抵着小提琴的大屁股,一手掐着她的细脖颈,一手拉着琴弓在胸腰处反复来回地按摩。西洋妹委婉动人的乐声,飘漾在绿叶间,给林场增添了西方艺术别致高雅的韵味。咱国的二胡和坠子像啥,像农家女哭天抢地,头扎在地上凄厉地哭叫。二胡嘛,立武也会。 立武英俊,只是个头低得多(否则就没别人的活路了—余抗美玩笑语录)。 不过,立武有些复杂。神态有一点傲慢、冷漠,似乎看穿一切,蔑视一切,还有点玩世不恭的味儿。他早有未婚妻了。表情和脸色,让人觉得出心理上一种沧海桑田过来人的老练和生理上成婚几年的早熟。 军贵说:“究竟啥事?快说说。” 奋力平静地看看窗外,不愿过多参与和表示。作为知青的头儿,和场区的头儿开了一两次会后就没啥领导的活儿可以干了。 芳茗笑笑地看着人们。在每一个人多的场合,她都成为引人注目的中心。 小强站起来,急急地说:“罗大力个狗日的,民兵营长哩,欺负我们,大吼大叫,把革命干部子弟当作四类分子镇压污辱。”小强十六七岁,一看就是不懂事、瞎胡闹的青年,但也不坏。 立武不满地瞥他一眼,威严地展开手掌向下压一压:“不要激动嘛。坐下来说。” 于是,都挤挤地坐下。独有立武站在人群中,取出一个很少见到的塑料烟筒,抽出烟卷递给张军贵、余抗美、张成民,还向其它人让让。 勇敢从桌上拿起打火机,卡巴一声打着,先给立武点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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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武肩膀向上一耸,黄呢大衣像雄鹰展翅,气魄宏伟,缓缓地说话,令人想到高高的城楼,想到电影上气壮山河的讲话:“同志们: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个别混在职工队伍中的坏人、工贼、打手、流氓、恶棍对伟大领袖发动的上山下乡运动极为不满,伺机捣乱,迫害知青!土阳关就有强奸女知青的大队支书。林场呢,有没有奸污女青年的现象?是可忍,孰不可忍!”在揭示重大意义之后,开始具体揭露。“大前天吧,罗大力这个林场多年一贯制的打人凶手、刽子手(到底念‘蒯子手’呢还是‘鬼子手’,知青都分不清,就想起有一个红卫兵头目姓蒯,就按偏旁‘会计’的‘会’念成了‘蒯子手’了)、走狗,竟然在田头训斥我们的知青战友张小强同志,大呼小叫,极为嚣张凶恶呀!小强嘛,年纪小些,这个,果树枝修剪多了些。这可以辅导批评嘛,和风细雨嘛,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但是,令人气愤的事情竟然在我们眼皮底下发生了。这个,罗大力呀,竟然像对四类份子一样训斥,还骂人。这不是在我们知青头上拉屎拉尿嘛!我们知青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我们的老一辈出生入死闹革命,打下红色江山就是让他们这些地痞无赖欺负的嘛!这个,听说罗大力武斗中殴打对立面很积极呀,还听说他只要运动一来就要大展身手呀。啊!我和余抗美同志作主,愤怒声讨这种罪行,团结全体知青,也要团结爱护知青的广大职工群众,统一战线,众志成城。已经向场部提出最强烈抗议。到目前为止,场部只是让罗大力写了个检查。这怎么可以!要在全场大会上给全体知青检查。要批判。‘宜将剩勇追穷寇’。这个,军贵,奋力,广为,芳茗,你们看哪?” 原来事不大,还可以再问问详情。 立武他们等着表态呢。 军贵豪爽地说:“这还有啥说的。知青一条心。你们放心,我们支持。奋力,广为,你们看吧?” 几个人都点点头,不过速度略微不同。 其它人鼓掌起来。窗外果树上几只喜虫扑楞楞惊飞开去。 立武说:“大将!大将!我们增加几员大将。罗大力,你逃往何处去?我们要写《敦促罗大力投降书》。” 余抗美、小强等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返回知青的手。大家有些感动,想起会师之类历史大事件。 立武总结说:“这样吧,明天上午召开知青大会,就在场部会议室。” 余抗美强硬地说:“开会。开大会。斗争到底!” 小强几个知青纷纷响应:“斗到底。” 似乎一种激动而又庄严的气氛,在小屋里膨胀。好像在做一件具有重大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的大事情。几年来,已经经历过好多次这样的时刻。还有了从斗争中产生的领导人。 立武,众望所归,浑身都散发着光泽呢。关键是头脑,是雄心。面目英俊,目光威严,鼻梁挺拔。声调缓慢。缓缓的手势强劲有力,像是挥动一天风云。不过,个子太低也就腿短,两只脚分开八字,走路就像头大鹅。这个缺点现在的情势下可以忽略了;产生这种联想的人有一种心理在作怪吧。然而,而然,眼神,嘴唇,表情,动作,似乎都有一种霸气。如果在解放前,他一准是闹革命的大人物。他爸爸便是红军时期另一条战线的老干部。如果不出事,怎么着今天也是省市级高干。可惜了,叫敌人抓进监狱过,又出来了。整风时被打成叛徒,官做不大,县局局长,古代大约是八品。到了运动被打成叛徒的更多了,说明被敌人抓住的也太多了,大干部不少,只有老人家幸运地说被抓住过竟然又机智地跑脱了,当皇帝都有神奇之处哩。老子对着儿子自怨自艾:唉,祖坟上没有那根蒿,出不了大官。最惨的是,运动中被批斗得厉害。唉,弄得人都没脸没皮了。造反派押在卡车上游街。脖子上挂着打上红叉叉的大牌子,铁丝勒出红里青黑的痕迹。花白头发被人往后死揪。一边挨棍棒,一边高喊“……万岁”、“……万岁”……立武正和伙伴们在街上闲逛着看大字报提高政治觉悟的时候,在百货公司和邮局那一段街上看见了,头一懵,愣在街头好一会。啥都想不起来,只觉得卡车轰轰地开过去。好像爸爸也看见了儿子。好多天儿子都缓不过来气。批斗可又爆发过几次。父子都难受,能平衡的心理因素就是知道全国都这样子。工资不会少,孩子们吃穿都带着干部气息。只是,参军提干入党,政治活动都受了影响。立武以往不多说话,做事低调,小个子小到了人不大见到的地步。因为他最怕听到“叛徒”二字,太痛苦、太悲惨、太可怕了。也由于此,广为从没听说立武喊他“小地主”,因而二人能谈得来,友谊长青。 而现在,立武挺身而出,有当年老子的胆量气势。从书上所能读到的看,那些有名的政治人物不都是这样找个事由或者理由就闹起来了,你想都想不到的事由或理由。陈胜吴广编造了个公子扶苏伸冤的理由,就要“大楚兴,陈胜王”了。要知道,龙湾林场这个上山下乡的地方比起农村来那是太优越了,光是科局级干部的儿女,将近四十个知青中就有六七个,目前都被立武统一战线了。整个林场当权派也就有老人家一个老革命,副科级,文化程度低,职务也低得多了,土八路,一辈子只怕没有打出过县境走出过山窝。不过,林场有四个右派,其中两个原来官职不小,一个在京城国务院的大约是厅局级,一个在省会公安厅的起码也是科级,其貌不俗,都身材高大,一看就知道是走过大江大海的八仙。刚下乡的时候,会上领导交待过知青们,不要和他们多来往,阶级斗争是残酷的,被推翻的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要复辟他们失去的天堂。 小屋的热气已经变成了闷气。小强竟然也叨了一支大前门。五六支烟卷熏得姑娘们咳嗽起来。张芳茗打开了门,让清冷的空气扑进来。连小姑娘也都像排演节目一样兴奋,感到一种大事业大牺牲的气氛。知青讨论得十分热烈,两三个钟头都不歇气。余抗美的声腔够劲,让人感受到了霸气和心劲。个不高的小强冲动得常常蹦起来高过众人了。还伴着不停的笑声。 中心,众人心中的核心人物,立武,但见他伸出食指弹弹烟灰,同时右肩向上一耸不让黄呢大衣下滑。这形象,这威仪,绝了。似乎电影上看过,又记不大清。在学校,有一个像电影里国民党军长的副校长和一个造反派教师,还有那么两个高干子弟同学,能摆出这么个派头。知青心里大都佩服。怎么一年多相处时光都没看出来呢?应该可以这样,人家爸爸出生入死干过来的,人家也有胆有识。 立武仰头望着窗外,明窗映着剪影很是壮观,缓缓地说:“这样吧,大青林区返回的知青今天先回家住,明天八点半一准参加会议。军贵,成民,奋力,芳茗,你们四个,留一下吧。” 这就是说,四人有实力进入立武为核心的领导层面了。 广为年纪不小,但作用微妙,会让人揪住家庭问题。不能计较,正好远离麻烦是非。看自己的书吧。书不看轻人,最知心。 广为和大鼻子四人,带着一丝失落,表现出不在意的平淡表情,走出林场知青革命运动的中心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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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空,还是早上那日头却已偏西,一直都看着下界哩。大院中心那尊巨大塑像,可就白天黑夜俯视众生了。真切地感到站在两个月不见的大院里,油然而生出一丝愉快感觉。挨近山城,就像挨近了热闹的大世界。 大门口翻腾一团尘埃,制造了一种与知青闹事不同的气氛。哗哗的扫地声显示出坦然的心态。尘埃里自行其事的老王头若隐若现,挥动一把大扫帚,似乎有着习性成了自然的旋律和轨迹。六十来岁,建场元老,老党员,老模范,不愿退休吃闲饭,甘愿看大门,得到领导职工一致赞扬。这样的人,应该没啥说的吧。人和人的差别太大了。 食堂门前大槐树像抱窝的母鸡,翅膀下工人李小民圪蹴成了一个刺猬样的圆球。头脸夹在两个膝盖中间,两手搁在脚面上忙着择菜。不过二十七八,平日走路已经直不起腰来。 信息灵通的大鼻子说:“淘空了,成了空壳子。莫成色!瘾大。都是山里的女人日的。他自己交待,搞了五六十个。在那护林搞到那。林场没办法就把他调到眼皮下边看着。” 广为惊诧:“他吸引力有那么大?真是个狼猪子!”狼猪子,是专门用来配种的公猪。狼猪,狼狗,一样厉害吧。有说应叫郎猪,叫得文雅,人都不这么叫。 大鼻子里哼出一声:“鳖形。有的乡下女人,一块钱、几角钱都答应,反正烂货。招临时工造林,大权哩,一天工钱一块多哩。狼猪子咱场有好几头。”人都有追求,感性的追求易于实现。 办公室台阶上没了人影儿,当权派大概也进入屋里开会商议去了。 大鼻子想起了自己的特长,说:“我去找人吹吹,等会一块回城。”拉上冬梅,猫腰穿过几棵枝叶垂地的果树,走向职工宿舍那一排。 广为对小李说:“咱们转转。场部太有吸引力了。” 两个人晃晃荡荡,跟老王头和气地打个招呼,出了大院。老王头这样的劳动者,应该是什么世道都需要的吧,都应该尊重的吧。 眼前摊开百来亩果园的美景,令人联想到文学作品中似曾相识的自然图景。一世界舒心的树木。果园四周矗立着大白杨。身边,白杨树干白晃晃地捅上天去,通身上下布满好像大眼睛一样的皱折。鹤立鸡群似的,一生尽是风光。倒下时也要山崩地裂似的,旋转乾坤,不亏为树一世。苹果树正在壮年,一年结下的累累果实让人心疼,有几棵树梢挂着一二红果。一辈子为自己图个啥,生育机器嘛。群居一起,正好比赛评比先进模范,出“人”头地的主导心思成了唯一目的。成了群便会一定程度上为了群体泯灭整一个体,也会在某种特性和质量上畸形发展。 不思考了,一脑子思绪太灰色了,把广为的脸色都浸润成了苍白色的。看书,思索……常常对自己喊:老弟你太书呆子了,你找你苦闷的根源,你追求你人生的目标,你于是陷入了说不清道不明的虚空的黑洞,可能对生命个体不利。还是欣赏美吧。 姑娘的美你难以得到—应该更多是你太高要求了—那就欣赏植物的美吧。唉,植物也是人化的。一排排憔悴的葡萄累得爬在铁丝架上,藤条错乱虚弱。落叶被吸干了叶绿素,遗弃在地,苍黄棕黑。想自生自灭都办不到。受着有智慧人的支配和制约,上粪,修剪,果实多结再多结,有个尽头吗,不会,永无止境,因为人心贪得无厌。人为了人,可以改变、压制和扭曲一切,这些植物不就和相当多一类人被强制或者诱惑成了变态畸形的越小越要小的脚、越大越要大的乳房、眼睛和屁股一样吗!人世间,生物界,都是如此,你干吗还有那么多的怨天尤人!要不支配制约人,要不受制于人,二者必居其一。强弱对立,根本规律,能有第三条道路吗?有也不过是一种暂时的状态吧。也许,人是在不断地追求中不断地达到更高状态的和谐。不由自主地摇摇脑袋。 也有植物不大受干扰,凤毛麟角,能够长成参天大树,这往往是那些不成材料的树。道家真人庄子宁当公社干部而不愿去当省部级但也就容易牺牲的高干,议论表扬过这类大树。果园里就有一棵。 走进果园自然就要走近这棵老槐树。独个儿坐在空荡荡的百亩大田中央,年深月久就能枝叶繁盛,长成好大一团,实际上已经是林场级别的风景名胜。俩人张臂都抱不拢的树干,给人一种老人家亲近可靠的感受。画地为牢,树皮粗糙,让人感到它的生活经历的沧桑艰辛,联想到风霜雪雨、雷击电闪。能给人槐花吃但也不是人的必须,能给人荫凉却也不是独此一家,树身高大而材料却不大实用。于是,它老人家幸存下来,树立一个景观,眼看着一茬茬的杨树、槐树倒在它脚下。记得头一回看到大槐树,心里还一动:想起了明清两代战乱后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迁移到中原、安徽、湖北和四川等地的先人,听妈说自家就是移民后人。 树下荫着一大块空地,成为劳作的人们休息活动的中心地带。树荫下搭着看园子的草棚子,木板床铺离地三尺。旁边一口床铺一般大的圆井上安装着生了一身暗红铁锈的抽水机。趴在长绿苔的砖砌井圈子上往下看,凉气扑面涌出。井里水深不见底,幽暗如框围着明晃晃水面中心又如古时铜镜。从暗中悠然摇出几弯黑黑的鱼脊梁,扭动着。井壁石缝里蹦出一两只青蛙蛤蟆,啪地落下井水,溅起水波,碎了明镜似的水面。田园风光,在古代也是人们美化的对象,为啥自己心里仍是不能舒畅。有好的人人关系才会有好风光吧。这关系能有多好?再好人心底也都想出人头地呀,都想比别人干得强一些、级别职位高一些,那还能好吗?!也可能就是哲学家说的,人就生活在苦恼中。那么,心态才是最要提高美化的了。这就是说,有远大追求的心态就会有无限的好风光。 向远望去,白杨树干间隙展开来大片槐树林。挤挤抗抗,每棵也就两三平方米的位子。河滩的林间很少草丛,沙石满地。县委在树林中开过大会。
6
果园一角传来哼哼唧唧的猪叫声夹杂着臭不可闻。广为曾经穿着长筒胶鞋到猪圈起过粪,也就感到近乎起来,心里冒出来了那些“牛粪才是香的”、书呆子连杀猪的都不如的权威论断,为自己既能干活又能读书而感到一丝释然。 通,通,通,脚步声从背后传来。果然来的是饲养员梁结巴。还有点聋,有点傻。老梁发红的脏头发蓬蓬松松,穿着黑胶筒鞋,背着大捆的黑皮水管,累得呲牙裂嘴,露出大黄黑牙。老梁每天都忙活得很,憨乎乎地一笑用作招呼。他的人生可谓劳碌中快乐着。 广为想到要和工农打成一片的教导,回报以诚恳的一笑。 旁边葡萄地里,一群男女工人忙忙碌碌。婆娘们坐在地埂上,戴着手套拿剪刀修剪葡萄枝。长发头顶着长头发,边干活边小声议论着。一阵儿就会腾起谐谑、放浪的笑声。 “来了来了!瞅着瞅着!金大辫子。”全场而今的中心人物、“工贼”罗大力也在忙活,吭哧吭哧地拉来一架子车猪粪。他比知青要大十几岁。五官周正,简直可以说英武强悍。脱掉了上衣,肌肉饱绽。兼着民兵营长,训斥坏分子成了习惯。他吆吆喝喝,口气里却有点虚张声势。 一个婆娘说:“吆喝啥哩!瞎嚣张啥哩。等着人家吆喝你吧,开你的批斗会!” 大力说:“我不怕!有理走遍天下。糟蹋果树还当有理的官。天下哪有这个理!”腔口像是有意让广为他们听到。 云香她妈李家花继续说:“你有你的理,人家有人家的理!别说了。是非从口出。干活是最大的理。” “打你也是理。”大力抱起这婆娘,扛在肩头,开始旋转。 婆娘们惊叫着,笑骂着。 大力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放下李家花。 李家花一屁股坐在地上,闭上眼睛,口里哎呀呀地叫。 一个婆娘说:“你这害祸给知青做的啥榜样!这就是你的再教育!” 队长胡师傅一直在忙碌,嘿嘿地笑。笑着的时候表情也是严肃的,眼光是严正的。胡师傅是正儿巴经的人,劳模,党支部委员,园艺队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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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隔着两排葡萄架,站起来了一个五十来岁干部模样的人。 小李吃惊地低呼:“你看,老右!” 随着“吭”的鼻腔哼声,葡萄架上出现了极右,林场最危险的人物老董。似乎微微地笑着,眼神却强悍尖锐。红红的长脸膛俗称马脸,有些儿鼓突的抿紧的嘴巴,高鼻梁和嘴两边长长拉下来的纹路,都显示出心性和强势。个头高高,上身穿着四个兜的天蓝色中山装――据说是孙中山先生设计的革命干部职业服装,似乎挂着四个文件袋式衣兜,上方两个小一点,下方两个大一点。肚子鼓出,眼泡、颧骨、大嘴巴也都鼓出。大步子走路,稳重有力。古书有龙行虎步的说法,不知道这是不是。气魄雄伟呀。似曾相识,不敢拿一个人来比。 广为一直感到惊异。右派,四类分子,大都被整得服服帖帖,一脸恭顺麻木、可怜怕事、讨好求饶的表情,随时提防祸从天降而落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能逃命那怕钻地而入也无妨。场里那两个省级市级右派,低眉顺眼,沉默寡言,年轻轻的却满脸皱纹深刻。而这位首都级的极右,必定常戴高帽子,挂大牌子,双手向后高举,居然保留着这等神态。头发向后梳去,前额越加宽广。看他的眼睛吧,黑亮的瞳仁外边一圈黄红的光彩,真是一双虎目,有着阅历万千、杀人无算的雄风。本县人氏,富家出身,出外闯荡天下,听说在国务院工作过哩,六九年战备疏散从北京的农场发配回原籍的林场。古书中落难人东山再起的可不少,一般场里职工不会得罪这个老门老户的人。听说他打成右派后修炼成的园艺技术也十分了得。人们知道,每年实际上都由他指挥着园艺队长胡师傅给果园打药杀虫、剪枝培土。 广为招呼:“董师傅!胡师傅!都忙着。” 老董摆过来目光对准了他,似乎刺透了他的五脏六腑:“回来了!回来了好。” 胡师傅转过脸笑一笑,又去端详葡萄枝条,继续手里的活计。 老董鼻腔习惯性地喷了一下,马也是这么喷的,“吭”。他的迸射火花的眼光还是那样,照得见青年人所有思绪的沟沟岔岔,严肃地调侃:“工人拼命,知青革命。工人劳动,知青运动。” 广为不好意思地一笑,说:“工人是老革命了,领导阶级。” 老董盯着他,经历过长期严格无情审查的人才会无意识仿照出这种样儿,说:“拿着书哇。看书好。看书也是干活,脑力劳动。吭。人都不知道看书好了。”说着,弯下腰去。葡萄架里传出喷鼻子的声音。这人,一辈子都认死理,倒大霉了还不改本性。 走在回大院的路上,小李带着神秘、敬仰的神色,小声说:“老董真日怪!会武术,春上干活时就跟我们吹乎,他一下子就能踢断人的腿。说他跟日本人打过大仗,指挥过上万兵马。还说他五十多了心还不死,说不了还能回北京哩。老家伙可精啦,说,首先保身子骨,到那都要带着老婆,研究吃的。咱县出他这个档次的人物不多,比县委书记的官肯定大得多。”小李每天用手掌拍击树干百次以上,两手起了老茧。一早上天还漆黑,他就悉悉索索,摸着黑披挂起来,拉开门出去练功,啥也不怕。小伙子瘦削身材,以前说过总怕受人欺负。广为建议他练功。他勤奋刻苦修练了一年,推崇老董的武功也就内行。 噢,老董估计是个民主党派的干部吧。也可能是党的干部,“犯错误”早了些,经验老到。广为还听立武说过:“老董这个极右也太耿直了,太日怪了。新任的吕局长,大学生,造反派,人不赖,管着咱们场的,来到葡萄地头摘了几串。一看就知道是领导干部嘛。老董葡萄架那头远远见了,吆喝起来。弄得局长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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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门口涌出一片喧嚣的声浪。生龙活虎,红红绿绿,跑出来一群男女知青。渲泄着使不完的精力。吼吼地大喊着:“打球!打球!” 大门外篮球场的投篮铁环响起“通通”、“哐哐”的声音。沉闷的河川都一下子活跃起来。 军贵矫健凶猛,气势如虎,上篮动作很耐看。跳起来投篮,身体似乎能定在空中一秒钟。 芳茗球艺可不咋的,但是粉红身影成了全场眼睛、全河川眼睛的一个流动聚焦点。高高的白杨树都像要拍手称快了。粉红,中学时代那是大红:束胸裹腰的大红衣襟;一条长长的独辫轻轻扫荡着细腰;高挑挑的个儿,雪白白的运动鞋;就像芭蕾舞台上的喜儿,就像电影纪录片上非洲的长颈鹿,从大街上飘过,从操场上闪过,从小巷里飞过,于是到处都像舞台一样展开了…… 山城一朵红霞飞, 雪肤玉容正明媚。 可怜书生梦里人, 醒时怅望尽翠微。 在深山林区,任广为写在日记――其实是偶记、笔记里,没敢让一个人看到这首习作。尽管年纪相仿,但两人似乎绝缘不来电。芳茗跟私密朋友说的话有一天会透露给任广为的:右派的闺女也不会找右派的儿子,太可怕了。 大院里知青宿舍传出小提琴、二胡、坠子和笛子中西结合交响的曲声。有人引吭高歌: ……快马哎, 那个扬鞭哎, 叭叭地响哎…… 哎唉嗨哟哟, 哎唉嗨依哟…… 是小强纵情歌唱,荒腔荒调。 场部能不吸引人吗! 小李受了刺激,说:“我得练练功夫。”说着,朝树林深处跑去。 文体活动,广为一样也不中。体育活动需要营养饮食跟得上,光这一条,少年时代家里就难办到。只好读书,个人行为,节约能源。躺在床上,不死不活,全身僵硬,头脑发热。读着书时,也想到应该活动,到处跑腾,拉关系,建功名。放下书时,好像梦醒,回到现实,沉重压抑,难以动弹,明明白白,单调无聊。于是,重回大梦,无非扩展读书范围,西方,古代,自嘲是报纸上批判的崇洋媚外、复古守旧。在这个人世上,他没有一样物的实力,无论家庭,还是经济、个体。只有用书来支撑起自尊的天空。然而,正和自古以来书中小姐恋上穷书生的故事相反,二十岁已过,还没一个姑娘看得上他。尽管他仪表端庄,尽管他志向远大,尽管他中学时成绩突出。根本原因他明白:他不但是穷书生,还是他刻苦攻读的马列著作中所开创的“无产阶级专政”下被专政的“贱民”、地主羔子。难道爷爷担了二十年的尿罐子,父亲当了十几年的右派,还不够“刑期”,还要一代代传下去!谁来跟你受污辱、受批斗?印度“贱民”,千年流浪、屡遭围攻的犹太人,老早就成了他的国际同情对象,不管报纸上咋样辱骂以色列。研究答案和出路是他读书的一个原因和动力。 “广为,走了!”大鼻子王化云在大门口招手。 老朋友给他心理上的安慰。大家心里清楚,谁也不说谁。他爸清理阶级队伍时从干部清理成了担尿罐的城关镇四类分子,幸而老门老户一大家子人作为了根据地。 广为走过篮球场,没人喊他一起玩,不在一个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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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回城的还有工人老唐。唐师傅唐大命,拉着小女儿的手。陈旧灰蓝的衣服,打着几块大补丁,蓬蓬松松,像电影上和尚的穿着。 走着,广为问:“人咋说哩?” 大鼻子化云哼了一声,说:“我见了宋九尚,他说:‘几巴。张立武真敢胡毬闹腾。知青自己糟蹋果树,还老虎屁股摸不得。’你说咱咋办?” 广为平静地说:“能咋办?得罪不起,成气候了。叫咱闹也闹不起来。”心里想,好嘛,场领导!选干部不主持公道,不叫我干,听任孬蛋们起哄闹事,这会儿尝尝厉害吧。 大鼻子说:“走着看就走着。人家也不指望咱有多大作用。明天来开会,不是场里开的,是立武叫开的。这家伙,不信他有日天的本事。不过,也有危害。刚刚,余抗美那家伙见了我就瞪着眼睛说:‘谁敢背叛知青,吃不了兜着走。’” 广为说:“场里头头都没办法。咱就任其自然吧。” 大鼻子说:“你不叫任广为了,叫任自然,你老是这么说嘛。” 广为笑笑,说:“我这是古人的高功夫。” 不能总把师傅撂在一旁,广为扭过脸问:“唐师傅,你总在场部干?” 唐师傅背起了女儿,一步一步扑踏扑踏地走着,说:“哪里。大多时间在下边林区,跑遍了咱场的地盘。四十多了,孩子妈有病,这才申请调回来。去年还在茅屋林区,足有四十里路。” 广为说:“林区伙食费多,不如在家省钱。” 唐师傅眯起眼笑:“嘿。我差不多每天都回城,半夜再上山。累了,眼皮睁不开,常常睡在半山腰。” 说的平平淡淡,却让人吃惊。这人恋家的劲头真大,也是个“莫成色”。圆膨膨的脸,似乎比别人的脸庞都大。似乎肿胀的肉堆里一双小眼睛常常弯弯地笑。大厚嘴唇。胖大身子活像《水浒传》里的花和尚,说像《西游记》里的猪八戒就有点污辱老工人了。有人却说他“糠包菜”,身子空了,跟他那红眼睛老婆搞得太厉害。难道他是和尚还俗就迷上了俗,是天蓬元帅回到了根据地高老庄吧。肥人的性欲就大吗?狼猪子,称工人师傅就太不像话了。不过,有些师傅确乎不大像师傅,他们自己都不拿大架子。 大鼻子惊呼:“茅屋林区有狼。” 唐师傅拧了一下闺女的鼻子,把她上嘴唇快要搭拉下来的鼻涕甩到路边,平淡地说:“我不怕。掂着护林的棍。两下里都认识哩。有一回,日头落下牛头岭了,天一黑咱人就不当家了。我从岭上顺着废公路下来得晚了些,叫只狼巴子给瞪住了。狼巴子可不小,圪蹴在那儿也有齐胸高。高个头狼,咱这儿叫‘人狼’。红毛狼成群结队,不吃人,吃牛,从牛屁股里掏肠子。牛一见红毛狼就吓得夹紧屁股沟壕子,有的坐在地上。‘人狼’不成群,单打独斗,敢吃人,小娃子不用说,不够它塞牙缝。我俩瞪了一会眼。‘人狼’耐不住就上来扑,乖乖,比我个头都猛。我照准麻杆腰摅了它两棍子,打得直叫。棍子太细,不解急。它还扑哩。真他妈的巧,一辆嘎斯车开下山来,大灯耀花了狼眼,才把‘人狼’吓走。我坐上车下到了林区院。” 大鼻子说:“你真牛气!” 广为吃一惊说:“护林真危险。” 没啥意思继续这个话题,向县城望去。但愿呆在城里,要不就走出大山去。
三 小城夕照明 大街常闹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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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已经在黄牛一样卧着的西岭上徘徊了,红亮了许多,就要落入它的巢窝。千百朵白云难分难舍地望着夕阳,都是满脸红扑扑的颜色。 终又回来了!牛氏县城,那城墙、房屋、树木、路人,像是拉开红红的帷幕展出了一座戏台。每次回城都感觉快活的知青,又一次欣赏山城这常见的景致,身上也披上了红纱。 从西到东,能看得见至少有两千年都矗立着的高高的青砖城墙。城墙而今已经损毁不少,应该是自建国后才开始了不能逆转的颓败毁灭历程。有了大炮炸药,有了经济科技的发展,更重要的是二十多年都是天下太平,城墙越来越没了实用价值。豁豁牙牙的轮廓和密密麻麻的荒草显露着。 挨得这么近了,也就二三百米吧。城墙东北角有个大杂院里,她,那个美妙的小姑娘正在做饭,还是做作业,或是抱着她的小弟弟呢?一想起来,心居然跳动了。可笑! 城墙上头坑坑洼洼,还有不少顽皮娃们打仗藏身的黄土洞。县人大那俩男女找这么有诗意、有历史意义的地方乱搞,要在大人物、大名人身上就叫生活细节、风流韵事了。晚饭后,小城人们的闲情逸致之一就是逛一逛城墙,望一望山河景象。觉得自己就在一幅画图中逍遥。想起了秦汉唐宋,怕也如此这般。就会感到河山的苍桑无限和生命的灵动永久。仅这自然的生活就够人陶醉了。即使古代文人也向往和描述的是这样的自然生活。就像老唐,一辈子也就一个红眼圈子老婆就够他迷恋了。大多数人并不嗜望太多非分的幸福比如权位、威严、欲望、不朽。你有权位,有欲望,也只能给这山城变些模样。山还是山,城还是城。 可是,人生活着,就要向上走,走一步是一步,艰难着哩。八九年前妈带着广为姊妹仨生活在百里远的深山窝里。生产队的人本来就穷愁,又多了这三张嘴。吃饭问题严重。生产队照顾了一家人口大的贫农五六斤麦子,打开牛皮纸一看麦上全都搅活着农药六六六。后来,爹爹在一个突如其来的干部农村家属转市民的关口,头脑清醒,一分钟也不耽误,连夜跑动着央人情办手续。别人说急啥,明早再办。那可不中。人生有的机遇瞬间即逝,年将不惑总算弄清。这样,全家都成了有购粮本的市民。而另一个大意的人晚了一夜就错过机遇,手续被新的电话文件精神所打断,叫老婆孩子埋怨了十来年。爹爹就爱提起这件历史性的家庭大事件,就得意洋洋,就居功自傲。其实,他之所以在这件事上机警,全因为生活中原以为可信而忽然不可信的事儿太多,他总算吸取了人生的惨痛教训。每当这时,妈就泼他的凉水:“五七年要有这精能劲的一小半,也不会全家遭难!”爹没话可说,比较尴尬。“跃进”那几年,爹在山上劳动改造,昏倒在水库工地上过。还有,盖房子摔下来过。幸而快要落地时被人推了一把,这人就成了爹妈念念不忘的恩人。爹爹肯定是个苦命人。一岁就没了娘,常年害病,大了些又叫炮弹炸过,再后来就更是凄惨了。妈回老家,带着一双儿女投身“跃进”,拼了命地修水库。没啥吃,娘仨差点都“折损”了。这些年头,爹爹批斗、武斗能熬过来,就够幸运了。戴高帽子游街不可避免。爹爹的一个绝招是,躲在屋里,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免得招惹人挨打骂。可是,爹爹的肝病加重了。 公路东边,流着一条大河。洛河,上千里长,明灭闪烁、曲折婀娜地流动下去,灌饮着一群又一群牛一样的大山。又像瓜藤,串连起来几百个村落乡镇和几座县城,快要汇入黄河的时候结出了一个大果实――中华最为古老悠久的称都十几代的洛阳。而离洛阳四百来里路的深山区这座牛氏县城,人称“小洛阳”。洛阳时兴的衣着啥的,没两天就在山城大街上出现。运动也是。先是学生上街,游行,批斗,烧书,打砸,抄家。满街大字报。只要有点显眼的墙壁就要涂上红漆,制造“红海洋”。过一段日子,咱这里武斗跟不上怎么行,抢武装部的枪库。机枪架在卡车头上在大街上飞驰而过,戴墨镜的武卫队员站在两边车踏子上挥动手枪。乒乒乓乓,开过五六仗,死过几个人。据说,两派都认为不够劲,没有山外边大城市武斗来劲,跟不上形势。 想得多了,没用。不如看书。书烧了好多呀,都被批成毒书,不能看,也看不着。只有几本“红”书,不是高深伟大,就是浅显平淡。只是唯有读书才能安慰自己,于是养成了就像人说的“毒瘾”一样的“读瘾”,四处搜寻“毒书”,却又难找。幸而,城南的县高中成为一个挖掘书本的矿洞。 一条条山脉闷头闷脑地静卧了不知多少岁月。只有一线洛河曲曲折折、明明亮亮地流动着,却是由西南往东北流去。洛河这一段比较宽阔,最宽约有五六里的这一节,西河畔座落着古老的县城。两千多年来,城里没有多大变化,有中心地带的官衙(名字变了叫县委、县政府),有离官衙不远西南角的牢狱,有大片秦砖汉瓦和木椽土坯的民房。城外倒有一些解放后的新建筑。北关有体育场和汽车站。南关有戏院又叫大会堂,还有电影院、水塔、猪场等不大惹眼的事物。城外西岭的南头,居然有座险峻的山寨,上头宽畅平坦,不知是土匪也可称为义军盘踞的,还是百姓避难用的。大约也有久远年头,让孩子们好奇心大发,常常去探幽寻胜。上面有几百丈高的悬崖峭壁,有深深的几排岩洞,有房屋塌毁的地基,有深不见底的土井,自成天下,称王称霸。像这样的山寨比古庙还多,全县山区能找得到几十处,都是高山峻岭、风景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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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地坐在晚霞中的小城,让外出回归的孩子觉得安宁、朴实、亲切。 南北大街最长,也就四里来长度。过一辆嘎斯汽车还行,过两辆就要司机们瞪大眼会车了。这条街算是全县的长安街,国家大事、全县大事都在这条街上出演。特别这些年,三天两头游行示威,批斗人。山城闹得像一口翻滚的开水锅。 开头叫做“破四旧”,地富反坏右被红袖章押解着出场了,高帽林立,锣鼓喧天,人山人海。红烈烈的,只在猪场见过屠宰煞似这般情景。街对门有一家人,名声很大。母亲被称为“母老虎”,看面目确也强悍泼辣,横肉饱绽。儿子据说在中央领导面前抢镜头。一家人被从北京限时限刻赶回老家。运动一起,都被批斗。“母老虎”嘴巴一直不停,不知嘟嚷些啥,被人打倒在泥窝里,再拖着拉了好一段路。 接下来,大街上演挨批遭斗角色的有教师,有校长。 很快,出现了真正的斗争对象县委书记、科局长。书记威武高大,当过正团长。牛氏县里人为之自豪:整个地区几个县里就他的级别属于十三级高干。书记还有个高挑挑的女儿如花似玉,是广为同班同学,令同学们又爱慕又畏惧。竟然,大书记也戴着高帽子游大街。 头二三年里,一听到大街上有“滔天巨澜”般的喧闹声,任广为他们一帮孙猴子就争抢着钻出小巷。后来见惯不惊。 而每回热闹中心,差不多都会见着牛二蛋。这是一个县级明星,人又称他“炫世宝”—干不了像样的活,不能成家立业,经常出丑闹事的人。也干点活儿,会捡拉圾卖了活命。“炫世宝”竟有一招绝活,拿铁丝编织出精巧的灶篱,能捞面食不用说,也有看头哩。旧大字报成了他的一个经济来源,新的不敢撕。他竟能掌握住了新旧界限,没有出过政治事故,也就是没有被批斗,也可能是人都不好意思和他这神经蛋打缠吧。 这当儿,牛二蛋依旧雄踞十字街头,高高个头,寸把长怒发冲天而立,浓眉紧锁,吼吼,唱唱。聚拢来一圈子人,小孩儿居多。一声惊叫,人圈轰地炸开来。 但也没啥事故发生。人们称不打人的疯子是“文疯子”,而打人的就被称为“武疯子”。牛二蛋变成过“武疯子”。 那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广为依旧看得真切。来了!游行队伍开到十字街来了。只见浩浩荡荡的队伍前头,不知啥时候闪出一条大汉。嚯!那大汉身材高大,膀大腰圆,雄纠纠,气昂昂,扛一根铁条(用“条”这个字,客观准确一点)。铁条足有大人大姆指头粗,一米多长。胳膊上缠一条红袖章。头上戴着那时地质队或是煤矿上才有的柳条安全帽。左胸前面,别着一片子红的金的、圆的方的像章。眉毛浓黑,大眼瞪得像俩牛蛋子,杀气腾腾,颇有农民起义军头领梁山好汉黑煞星黑旋风李逵的威仪。学着军人正步走路,脚却提得老高。嘴里念念有声。这不是平日里常在街头撒泼的牛二蛋又是谁! 革命队伍里有人看不过眼,就赶他。他也不着恼,过一会儿,照样冲在前线。有人说,倒也好,壮了声威。牛二蛋也有闹革命的天赋权利嘛。得到默认,更加革命。口号呼得震天动地。时不时,自己带头振臂高呼。群众队伍也就应声齐呼。不带节奏的呼声也有,群众能判断出来,响应或者不应。 这是“文化”。牛二蛋不知何时“武化”起来,最最革命。打人极凶,并且不像革命群众一样遵照最高指示“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在旗手“文攻武卫”的号召下,“文疯子”也变成了“武疯子”。 城关镇游街大示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又一个欢庆革命的盛大节日。押来地主、富农、反革命和坏分子这“四类分子”(右派级别稍高,一般在机关单位斗争,也不尽然,具体情况具体对待是革命理论“活的灵魂”)约二百来号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低着头,哈着腰,像被俘虏的兵将一样走在前边。队伍里,有打小旗的,有敲铜锣的,有戴高帽子的。全是“残渣余孽”,“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牛鬼蛇神”。竟有一人,后脑脖根顶着一口倒扣的瓷水缸,双手用力硬撑着,不然足能套住上半身,上写着该牛鬼蛇神的名字,打有红叉。革命群众中有人走在黑帮两边,边走边打,不过打的多是男性。也许,孔老二“男女授受不亲”的流毒还没有从灵魂深处批倒批臭。 牛二蛋显示威风的时候到了。抡起铁条,拣着女人打。城关镇革命委员会门前,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鬼,胳膊上挨了几下,便往同伙堆里钻。牛二蛋那里肯放,瞅机会又狠狠地抡了一下子。不由得让人想起《西游记》里的猪八戒,见了漂亮的女妖怪就要调戏,调戏不成就抡着钉耙打杀,杀女妖怪最多了。 游斗县城一圈子后,凯旋而至镇革命委员会所在地,最革命的人和反革命才准进去。院两边办公小屋里,各各推搡进去一两个四类分子。 广为钻进一间小屋里。但见南关那个刀削脸、细篾眼,后脑勺翘着一顶发白的深蓝干部帽又叫列宁帽,大巴掌一气不歇,左右开弓,啪啪啪三十来个回合。那“分子”脸就红肿了起来,也不敢去捂,身子歪斜,赶紧又站直。如果歪倒一边,另有人伺候。各屋如法炮制。怪的是,听不到哭声。都在狠劲地打,专心地挨。 不知牛二蛋在哪一间,定是有女“分子”的。这个牛二蛋,变成二蛋听说有恋爱破灭的原因。 牛二蛋风头最足,也就引人指指点点。听得人说,他真姓大名牛而理,皆因婚姻不遂心,发脾性,成了魔症病,人称了牛二蛋。牛二本是古典名著《水浒传》里横行街市的泼皮无赖,叫杨家将的后人青面兽杨志忍无可忍的时候割了脖颈。作为牛二下的蛋,当然也有他那般泼皮行径。待到三十大几,更说不上媳妇,便成了牛而疯,疯牛症,疯疯癫癫。先是大吹大擂,声言著书立说,要建立“马义”指导下的“牛理”。受到警告批判,捆了一绳子,不再梦想当大圣人了,就当大街上称王称霸的疯子。牛疯起来,那是大事一件,大人娃子都惊叫。曾被关进洛阳精神病院检查。他不知就里,坐上电椅,口中仍作疯态故状。谁知一通电,他连蹦带跳,大呼喊疼。而据说,真疯是不怕疼的。医治归来,仍横行大街。天运来临,遂得一吐胸中块垒。也许,这是牛二蛋此生最为光彩痛快的一刹那。 不上几年,风暴渐趋和缓,转向高层,底层的游斗就少见了。 牛二蛋也就处于低潮,仍旧站在街头,故态复萌,回归悠久的历史传统的精神状态。仍旧发出狂言,振振有词,理直气壮。宣讲的都是革命大道理,和大喇叭如出一辙,谁也不能说他神经或是反动。也大唱样板戏,也大吼“打倒×××”,高亢中还有粗犷张狂野蛮。但不再打人,回归“文疯子”状态。 在这条大街上,广为曾经看到爹爹低着头,头上戴着高帽子,夹在一长溜高帽子中。他跑开了,泪流满面,从此热闹的吸引力对广为来说大减。 这么些年来,大街也有变化。有一阵子“红海洋”,街两边墙壁涂上红漆,画上红旗和红太阳。两年前,铺上了新建的县水泥厂生产的水泥,平展展的。刚铺那两天,夜里竟然印上了两行狼爪印,第二天全城都传遍了“只怕是人狼进了城”。 七八年中,大街上不变的是两边墙壁上随时会贴上标语和大字报,有的地方建造了高高的大字报专栏。县委、县政府大门两边长长的墙壁上常年累月贴着几百张大字报,不断更新换代。人们看大字报,成了饭后欣赏习惯。与人斗,其乐无穷,全国习惯成性。 这还不算,最有时代特征的是十字街头矗立着一根比三层楼还高(全县最高的县政府大楼也才两层)的木杆。木杆顶上架着三个比牛头大得多的大喇叭。就像千山万水之上无形中盘踞着一个大大的神物,只能看得见从天而降下来三张大口。每天一早天还黑着,从六点钟播放《东方红》开始,一天三次,每次一个来钟头。奇怪的是,黑洞洞的夜晚开播也是先唱《东方红》。大喇叭威力所及足有半个县城上千家人。还是全县几万个喇叭的龙头。几万个大大小小的喇叭必定一起响动,山山水水都史无前例地同声同气了。时不时的,大喇叭都会深更半夜里大声广播,这往往是“最高指示”发布的重大事件。大喇叭反复地播出“一个人有动脉、有静脉……”这类神圣指示,大街上就争先恐后地响起了热烈隆重的锣鼓声和口号声。山城就变成了一个大喇叭,就红彤彤的惊天动地,彻夜欢呼“一个人有动脉!有静脉!……”没几天,好多造反派都成了“新鲜血液”,突击进入党组织的“动脉”。 大喇叭下面上百家人受罪不轻,耳朵聒得生疼。没人敢说个不字,反而可能都在心里觉得自己幸运呢,久而久之成了身体里有机的一部分,听不到反而觉得不习惯了。 大喇叭下面栖息着广为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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